《万户侯 卷二》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正文开始】 一大早,消失了几日的魏大公子厚颜无耻地来慈安堂后厨房蹭吃蹭喝了,美其名曰是为了给慈安堂的老太太问安来的,可真真假假,谁又知道他的心思呢。 竺兰熬了一碗蛇羹,汤羹的色泽白皙嵌绿,浓郁,大补,不过魏赦这身体像无底洞似的,无论多少补药下了肚,于他的脉象也不改变分毫。 他吃着,竺兰便只能在一旁架柴,一会儿迭罗带人把老太君的早膳取了,灶台小锅上蒸着的馒头,就着咸菜,便是她的早膳了。 用完汤羹,魏赦掌中的碧绿青瓷小盏落在了案上,他的桃花眸子笑眯眯的,眼周似蕴着层如调淡了的水彩般的浅浅粉色,似是精神不济所致,但添在魏赦身上却显得分外妖异而美。竺兰愣了一下,手掌突然一暖,她猛地垂目看去,正是魏赦的一双手将她的素手捉住了,她往回抽,他不让,捏得正紧。 "做甚么?" 她微愠道。 魏赦道:"近日江宁流言四起,你没听说过?" 竺兰奇了,她近日里在魏府深居简出,闭目塞听,什么流言,她可没听过。 魏赦扯了下嘴角,悠悠道:"近日有一则流言传出,言你为我魏赦外室,阿宣,乃是你我无媒媾和所生之子。传得倒是有板有眼的,说实话,若不是作为当事人被牵扯其内,我都快信了。兰儿,你竟还不知。" 竺兰微微吃惊,没有想到是哪里传出了这般的无稽之谈,且先不说魏赦了,要她做他人外室,竺兰是万不能容忍的。她是宣卿明媒正娶的正妻,纵然宣卿身份低微,可能在江宁人看来不算什么,但宁为屠户妻不做王侯妾,竺兰这一生就没想过给人做小。再加上,他们又往阿宣的出身上泼了一桶脏水,竺兰怒不能遏。 于是魏赦便没压住,任竺兰抽回了手去,她咬牙道:"胡说八道,全是污人之辞。"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竺兰脸色,末了,顺从地点头:"对,他们胡说八道。" 竺兰恼火,又乜了眼魏赦:"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话一出口,她便抿住了唇,晓得自己又犯上了,但偏偏不愿对魏赦服软,皱眉把脸转向了别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魏赦涌上来一阵委屈,盯了竺兰那白皙雪肤的侧颜半晌,道:"我是坏人。可流言不是我传的。" 男人的嗓音听起来,竟仿佛有几分滞闷憋屈? 竺兰一愣,又扫向魏赦:"若不是魏公子几次三番地那般出格地对待阿宣,我想,他也不会被人盯上,更不会传出这则流言了。" 她语调微沉,虽面色是恭敬的,但话中之意却充满了不客气,魏赦的长眉从中一折。他知晓她会为了这桩流言而生气,毕竟,她的心里只有她那个因为死了在她心底便千好万好无一处不是的夫君。眼下她是因为这则流言对他有所迁怒而已。 为女子者,无不在意名节二字。此二字从前能救竺兰于地痞恶霸之手,却也能害了她。他知道她在意。当下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又看了她因为隐怒而浮出微微粉红,那犹如清水芙蓉般的俏面半晌,默默地念了一句什么,又道:"我要对谁好,并不需要避忌谁,或者任何名声大义,旁人若瞧不惯,是他们眼皮浅手太长管得宽,于我无损。" 竺兰一听,秀眉更是攒了起来,有些恼魏赦怎么还不懂,非要将她们母子架在火上炙烤,正要说话,双眼瞥过去,魏赦却忽道:"但我以后会收敛。" 不至教你为难。 竺兰却顿住了,愣愣地望着魏赦不动,要说的话含在唇间,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这时,老太太身边的女侍金珠入了后厨房,站定,原本平静的眸光在扫向屋内,发觉大公子也在时,却突然冷了一冷,露出些许不快来:"竺氏,老太太命你过去。" 竺兰心乱如麻,实不愿再继续面对魏赦,忙起身用围裙擦净了手便要去,谁料只迈出了寸步便被身后魏赦抓住了玉腕,她一愣,心头突突地跳,方才不是还说会收敛么。魏赦却将她扯在了身后,扬唇对金珠微笑:"老太太找人么,不妨找我吧。" "大公子……" 魏赦挥袖,打断了金珠的话:"竺氏累了,祖母要知道些什么,问我亦是一样。" 金珠不敢违逆,只好点了头。 老太君左等右等,只没想到,等来的竟不是竺氏,而是魏赦。一见魏赦,老太君的面色便沉如冷霜,恨不得挥杖击之,见他迈步入内,还没见礼,老太君突然喝道:"跪下!" 老太君老态龙钟,声音却浑厚无比,魏赦勾了下唇角,立即从善如流下拜:"祖母。" 老太君开口便冷冷质问:"先说,那竺氏之子,到底是不是你所出?" 这是当下,老太君最急于弄明白的事。 魏赦弯唇:"我倒很希望是,可事实偏不。" 老太君凹了眉,将信将疑:"但我观那幼子,与你眉眼极为相似。" 第2章 魏赦又是一笑:"这也巧合,竺氏之夫与我便有几分相似,竺氏之子随父而已。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这本不奇怪,奇怪的不该是有心人拿这做了文章,欲从中谋获什么见不得光的好处么。祖母一向耳聪目明,怎么这时却又想不透了呢。" 老太太脑中豁然一道惊雷。是了,魏赦这话提醒了她。 当下传出这般的流言,于魏赦的婚事大是不利,玄陵地处要塞,四通八达,玄陵王手眼通天,想必这个时候,那流言或多或少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此时或是不信,但三人成虎,届时很难说假的会否传成真的。 恶意放出这则流言的,正是这个心理,要阻碍赦儿婚事。 而最有动机,也是最有手腕,能干出这般龌龊事的,老太君简直不作二想。 "你先前便知?"老太君冷静了下来,狐疑地盯着魏赦。 魏赦微笑,"我不是那人心腹蛔虫,又怎能未卜先知,不过事发以后,暗中思忖一番,大致能想到,又让人捉了几分传流言的,顺藤摸瓜,往上溯了七八人摸到了魏家的下人房里,便就此不愿再查下去了。" 这点适可而止倒是规矩。若真翻了出来,只怕当即就要与大房孟氏翻脸。 孟氏倒不可怕,只她如今掌着魏家的金库,背后又有被猪油蒙心的魏新亭作为靠山。魏赦一旦撕破脸去,便是犯上不敬。老太君实在不忍见到那一幕再度发生。 老太君皱了眉:"那你既然知道了,却也不阻止?" 魏赦笑道:"孙儿知道的时候,那流言已一日千里,早已传到该听到它的人耳朵里了,早已是来不及。何况,孙儿何必要阻止呢。" 老太君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她瞥眸向魏赦,魏赦跽坐耸肩,混无所谓,笑得特别混:"祖母,孙儿一早就说了,无心到玄陵求婚,那永福郡主是美是丑,贤与不贤,孙儿实则没半分所谓。孙儿这一生任人摆布惯了,身不由己的事干得太多,祖母若真心疼孙儿,在婚姻之事上,就请不要逼迫。否则孙儿这一生,何处不是个悲剧呢。" 他笑,却往老太太心坎儿上狠狠扎了一刀。 老太君愕然半晌,忽道:"你就如此看重竺氏?" 魏赦的笑容顿了一下,并不说话。 "若竺氏是云英未嫁之身,奶奶心疼你,便不阻你了,可她不是,而且还与别人生有一子,如此,你竟不介意?" 老太君微微朝前倾了身子,与魏赦挨得近了不少。老妇满面风霜,这一双无从掩饰关切的眼,却半分没有作伪的。魏赦抬目与老太君对视上,蓦然胸口一热,有什么似欲喷薄而出。 他终归只是不动颜色,道:"孙儿自幼离经叛道,非世之俗人,于此并不介怀。阿宣尚幼,天真不知事,生来无父属实可怜,孙儿有时视他,便如窥视自己一般,实在爱怜。" 生来无父,如视自己。老太君亦是心悲。 "可你,赦儿,奶奶不想别的,只想百年之后,这魏家……归你。" 她动容道。 有一个强大的妻族作为助靠,魏赦将来即便行差踏错,他的父叔也奈何他不得,如此才能稳妥做这个万户侯。 魏赦的嘴唇扯了一下,忽笑:"孟子言,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武乡侯爵位世袭罔替,传嫡长子,方是正统。祖母与我皆心知肚明,又何须再强把爵位塞给赦儿?魏家先辈披肝沥胆,熬干心血方为后世所挣之前程爵位,恕赦儿不能受!" 老太君怔住了片刻,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魏赦原来已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早已知晓。 而这件事,终归是无法瞒住他的。 那方飒然常靠着描花样子的菱花格子窗,缀了几片树荫下来,将鸟笼誊下密密的纤毫毕现的漆影。 屋内静谧,惟余寸寸暮春薰风,轻浮挑逗着博山炉中悠闲吐出的紫檀香烟。 老太君簪得一丝不苟用水抹润了的银发,水似已干,分岔了几根毛糙银丝出来,微微一晃。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从前那严山长他们,总不吝用最严苛污蔑之辞对你,骂你,不孝不义,不知尊师重道,纨绔行径,放浪形骸,你父也是如此。但奶奶却是知道,那些礼义之道,你竟是刻在骨子里,活得,竟比那些满嘴仁义的还似个君子……奶奶拿你怎么办才好哟。" 魏赦有些动容,慢慢地,眼眶溢出了一丝淡淡血红,连始终紧绷的肩膀亦开始有了微微发抖。 老太君疼惜,又暗恨,实在不知怎么弥补才好了。这个爵位,是她能想的,补偿给魏赦最好的东西,他却因为身世不肯接受。尽管魏新亭和孟氏二人负他良多,几乎将他逼到绝路上,拿了这个爵位便是对他们夫妇二人最好的打击,往后也可不必再受任何威胁,彻底地扬眉吐气。 第3章 而他却不取。老太君无可奈何,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手杖顶尖的木纹凤首深陷肉中。 蓦地,魏赦抬起了头,一双微带潮润血色的眸子直直看向老太君,咬牙:"祖母,孙儿回来,就是为了弄清一件事,若祖母知道,就请祖母告知,孙儿生父到底是谁,母亲为谁所逼杀!" 老太君犹若坐不住,似为魏赦眼中陡生的戾气所胁迫,竟颤巍巍往后缩了一下身子,讷讷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太君虽是知道了,魏赦对二十五年的旧事有所觉察,但心下纳罕,也猜不透魏赦到底拿到了多少消息,就连他此刻目光迥然、嗓音冷刻的逼问,老太君也看不透他这是否是虚张声势。 但不论是不是,作为一个已年近古稀的老太婆,她只需要装聋作哑,正如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做的这般。 她额角的银丝又晃了晃,慢慢地,溢出一声叹:"奶奶只知道,你生父,是军中行伍之人,你的母亲当年从军中归来,便怀了你。我亦是后来才知。怎么,赦儿你又知道了什么动静?" 魏赦沉沉道:"孙儿正是不久之前去见了一人,心头疑惑,已有解答。祖母不愿说便罢。" 他的眼神有些冷戾之气,老太君瞧着心头突突地跳,身子也刹那之间紧绷。 她担忧。孟润梨是她这一生最为满意的儿媳妇,当年她由人所污珠胎暗结,老太君是暗恨过,恼火过,也生了心思,欲替她了解业障。但世事弄人,也就是回了神京没有多久,丈夫借着丁忧之名请求退隐,归还老家,一家人不得不南迁江宁。而那时,圣旨天恩赐下,为方满月的魏赦赐了一块只有神京勋贵子弟才佩的虎头金锁,又赏赐下无数金银财帛,魏府但有知情者,笑面承了雨露君恩,但心头之下无不是惊涛骇浪。 如同一直担忧的梦魇成了真的,陛下他竟真的全知道!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把主意打到魏赦头上。 老太君更是心知肚明,唯有保住了魏赦,魏家上上下下方能长久,魏赦但有不测,侯府均受株连。可惜她明白的道理,魏新亭却似乎越来越不明白。 老太君怔怔地盯着魏赦,见他脸色郁闷滞涩之气渐消,似又吐出一点轻松笑意来,老太君也叹了声道:"罢了,你既不喜永福郡主,奶奶不强迫你,只是竺氏,并非奶奶刻意刁难,以她的出身和所历之事,她配不起你,也做不好的你的贤内助。终归你是我魏氏子孙,这个魏家你或是不在乎,奶奶却在乎,在这个江宁,无人可非议我魏家之不是。而你若是一意孤行,肆意妄为,这会给奶奶带来灾祸的。" 她不说是为魏家带来灾祸,因她现在明白了,魏赦在知道了自己身世以后,对魏家更是不会在乎,便只说自己。 魏赦幼年时,曾养在她膝下几年,是个孝顺活泼的好孩子,若心志未变,他是会对她顾及三分的。 魏赦微笑:"孙儿自己晓得分寸。不过,魏家子孙非只有赦儿一个,祖母看看修吾,也是个极好的孩子,他也十九了,祖母何不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事?毕竟,那才是祖母嫡亲嫡亲的孙儿,骨肉血脉至亲的孙儿。" 老太君心头仿佛被刺了一刺,愕然看了眼魏赦,他却起身,微笑着告辞,退了出去。 他修长而笔挺,犹若雨后空山间的竿竿青竹般的身影,消失在了四扇门后,老太君心头一梗,仿佛有口气堵在了胸口,滞闷无比,绞得疼痛起来。赦儿他话里有怨。只怕他母亲的死因,他也或多或少地猜到了…… 砰地一声,手杖落了地,老太君忽然以袖掩面,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魏家之孽,始于二十五年前。 可天子圣眷,又如何能避? 业障!业障! ☆☆☆ 今日城中流言四起,孟氏又暗暗施了些手段,便沿途增派了几人,顺利把魏赦婚前蓄养外室使有一子的传闻带到了玄陵。 玄陵地处大梁正中,地势低洼,交通便利,为南北往来之要塞,东西勾连之宝地。此际淫雨霏霏,整座城池被笼罩在一层湿润的雾气当中。 隋白方浴身,正懒懒地卧躺于摇椅之上。他虽年近不惑,但气质清冷,皮肤白皙似玉,便一如双十的少年郎般俊美雅逸,薄酒微醺,又如醉玉颓山,有着说不出的旷逸超凡,令人远观尚且要唏嘘嗟叹几分,为之臣服,更加是不敢亵玩冒渎。 王府上有跟随了十几年的阉人,是原先从宫中带出,此际领了两人过来添茶,见郡王仍困倚椅上,便凑近了些,心下忍不住,将这几日听来的传闻说与隋白听:"郡王,永福郡主的婚事,小人看,恐怕还要再商榷。武乡侯家的老太太,只怕是要误了郡主。" 隋白慢慢睁眸,看了一眼,窗外檐下滴雨不断,天色昏暗,风雨大作,寝房疏窗吱呀微展,他一双如淬了霜的眸斜斜看了过来,挥袖,"下去。" 第4章 阉人左右两侧,便领了吩咐,全都退去。 隋白仍旧仰靠躺椅之上,身合亵衣,双臂环抱,腿间盖着一条薄毯,姿势无比悠闲轻松,淡淡道:"怎么说。" "近日,玄陵多了一则消息,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言那江宁魏家的魏赦,早已蓄养了一个外室,并且,已和那外室几年前便育有一子,一直私养着,没予名分。"阉人道,"小人想着,那魏老太太是个知道轻重的,替他瞒着这事,多半是要待郡主嫁过去以后,才对郡主提起,让那私生子记入族谱。" 隋白淡淡一笑,"竟有这等事,怎么前几日竟还不知,如此看来,岂非老太太误我?" 阉人垂目:"正是如此,小人想道,魏老太太心思不纯,这婚……郡王还需再细细思量。" "这事倒是很稀奇,"隋白摆手,"不过江宁与玄陵千里之遥,何以一则流言,竟能乘奔御风而来,直入玄陵呢?且就在我拟好了批文,即将回复魏老太太的这一日?" "这……"阉人听如此说,也是大为惊讶。 郡王心思活泛,莫非,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沉默良久,阉人仍对魏赦不满,皱眉又道:"或是有人好心,故意警醒郡王。" 隋白摇头:"若是好心,当面提点,岂不是更能取信于我,何故借着无凭无据的一则流言?倒像是狗急跳墙所作。想是,魏家的公子得罪了什么人吧。" 阉人的眉头跳了跳,叉手弓腰:"郡王说得在理。" 隋白身下的躺椅微微一晃,侧眸看向自己跟前的近侍,话锋又转:"不过,我却也并不愿与魏家结亲,老太太攀得殷勤,这才勉强起了几分心思,既然如此,你派个人走一趟江宁,私下里探一探那魏公子,若是他无心,就更不必强求了。我隋白之妹,还是不愁嫁的。" "小人这便安排人去。" 阉人走了以后,隋白靠在躺椅上,复又休憩了片刻。瞑目,伸出长指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伯父死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兵祸,彼时他方十岁年纪,得天子所喜,御驾亲征时便随军在侧,伺候君王。 那魏公子的来历……颇有谜团。隋白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对魏赦这个人不得不防备。 或许太子南巡,亦与此人有关。 ☆☆☆ 不知道那日魏赦去与老太君说了什么,老太君竟不拘了他了,日日一大早凑到慈安堂的厨房来问竺兰要早膳。 连前不久偶然碰见苏氏,她都对竺兰感激涕零了一番,说现在好,魏大公子再也不在临江仙用早膳了,倒省了她起早的功夫,她现在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身,也没有人催促。 只苦了竺兰,她其实并不想见到魏赦。 玄陵传回了消息,是不好的,老太君愁眉不展了几日,这几日慈安堂上上下下提心吊胆,个个惶恐有错,尽心尽力地伺候老太太,食膳尤为重要,竺兰挖空心思为讨得老太君展颜,但收效甚微。 这日大早,魏赦果然又寻了过来。他竟也不让人把早膳端到房里吃,偏偏就要挤在她的小厨房里,用她平日惯用的那方吃馒头咸菜的食案用早膳。 时不时地,竺兰忙着洗盏时,便能感到背后似有两道目光仿佛盯着自己,令她很不自在。 她寻了条抹布朝魏赦走了过去,擦拭底下的其实亮得发光的食案,见魏赦右手执箸子也不动了,仰目似望着自己,一副痴汉模样,竺兰心头似被一股冲起来的火气舔了一口般,说不出那是什么怪异之感,薄怒上脸。 可是到底又不甘心,忍不住道:"我听说魏公子的婚事不顺了。"所以他立马攻势全开,天天来这儿招惹自己是么。一想到或是如此,竺兰便无法抑制住火气了。 魏赦左掌拈着一只白胖的馒头,闻言,将馒头放在了桌上,看了眼自己食案上一日差过一日的伙食,深感自己在竺兰面前的讨嫌,于是把嘴里的粥慢慢咽了下去,道:"我婚事不顺,你是不是高兴?" 竺兰别过脸:"我没有。" 魏赦长眉一折:"那你为什么挖苦我?" 竺兰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没有!" 他目的不就是让她承认她心里有他么?正如上次装出伤病骗她关怀一样。可惜,她一点也不在意。 他不动,一双桃花眸灿若明星般,蕴了丝笑意凝视着自己。 竺兰咬了唇,忍不住道:"我不过是幸灾乐祸。" 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竺兰皱眉,立马转过了身,拿着抹布走向了灶台。 魏赦也是怔了一下,再也绷不住笑,便似一朵烟火突然裂了开来,变得明朗而璀璨。 他起身,自身后向她靠了过去,竺兰抹着灶台,不留神身后竟有两条臂膀锁住了她腰身两侧光滑可鉴的大理石砌成的灶台,竺兰的心像揣了只兔子般剧烈地跳了起来,一回身,那张俊美无俦的面离得她已很近。她竟被他似个囚徒般锁在此处,为了免于他的骚扰,只能微微后仰,避免他的逾越。 第5章 而魏赦也没有靠近,只是为了确保她不跑,用臂膀阻了她的退路。 他微微挑了下眉:"你这妇人果然不安好心,我娶不得妻,你便幸灾乐祸?要是我真不幸受了你的咒,孤独一生,你拿什么赔我?" "你……" "兰儿,"他忽然打断了她,嗓音微沉,"其实,应该幸灾乐祸的,是我。" 她一愣。 "我并不想娶妻,至少是不想娶别人。虽然,在你心里我是一个随便的男人,今日欢喜你,或许明日又改了性抛下你,你是这样想的对么?我声名狼藉,让你这么看我也是罪有应得。不过,我却想你知道,我其实没你想的那般不堪。" 他突然俯身,方才还隔了一尺之远的距离,这时便朝着竺兰凑了过去,竺兰躲不了,腰卡在灶台上,几乎要因为后仰便被坚硬的灶台咯断了,再也阻止不了魏赦的靠近,而在她的想象之中,魏赦本该轻薄了过来,占她的便宜,但事实上,他只是将唇低低地附到了她的耳边,嗓音极轻,犹若呢喃。 竺兰听到他说了什么,字字清晰。 她原本绷得如一张饱满弓弦的身子,在瞥见魏赦耳根后那两朵火烧云之后,竟忍不住颤了起来,发出轻微的抖动。 她的红唇微微漾开,眸若梨花,渐渐地,笑得厉害了,香肩乱颤,酥腰曼拧。 魏赦眼眸一暗,啧了一声。 早知道,应该早告诉她的。 竺兰明丽清润的眸,望了魏赦还没退去的侧脸一眼,他的耳颊其实亦是鲜红如血。她诧异地看了片刻。 夫君他也是这般,他是个虽然温柔,但也极有情趣的男子,夫妇成婚半载,闺房之乐无数,他亦总会害羞,一羞起来整个人便像是上锅蒸熟了的大虾似的。竺兰在外人面前安分守己,但私下无人,尤其夫妇俩闭了帘子时,也并非什么矜持端庄的,她便极爱撩他,抱他,抚弄他,常把他惹得面红耳赤。她的羞涩,总是比不过宣卿厉害。 没想到看起来风流不羁的魏公子,竟也是一个如此害羞的人。 很久很久,竺兰想到魏赦的那句话,都仍感到好笑。 是真的很好笑。 而且看他的模样,又几分薄怒,几分羞恼,就更好笑了。 魏大公子名声在外,少年时又因狎妓被大老爷逐出门庭,虽则现下看来这极有可能是大老爷与之水火不容,中间另有隐情,但无论怎么看,魏赦都不像是他口中所说的"童子身"。 魏赦是一点也不后悔,从前少不更事,白白被人泼了几桶脏水,他只嫌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臭,不够让魏新亭颜面无光,不够把他气死,可临了,到了竺兰跟前,他发现自己的名声太臭了,以至于这对他求爱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因此他必须解释清楚。 "那妓子也是孟氏塞我房里的,我没碰她一根手指头,甚至我连她脸都没记住……" 他脸色认真,慢慢地松开了对竺兰的钳制,立直,身材笔挺,一动不动。 竺兰也慢慢松懈了下来,站直身子,这才发觉腰后被坚硬的石台咯得又痛又胀,忍不住便蹙了眉。 魏赦见她面露痛色,以为她不信,又强调了一遍:"就算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早不记得了,我那会儿是混账,但也没混到那个地步,显然是有人栽赃。" 你现在也很混。竺兰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想着。 说着说着,魏赦竟皱了眉,声音也低了下去:"我除了喜欢你,连阿宣也很是喜欢,你考虑考虑……吧。" 魏赦说完便转身走了。 步子越来越急促,竟比兔子逃得还快,耳后根还是一片诡异的殷红,也不知旁人瞧去了会怎么想。 寡妇少男,共处一室,怎么想都是她引诱了魏赦啊。 可谁能想到,这清清白白保有童子身的少男,魏家的公子,竟能这么主动地低声下气地对她区区厨娘求欢呢。 竺兰心里泛起了异样的感觉,最初的羞怒竟慢慢地不见了,只想着他说那话时的忸怩,说完以后即刻逃之夭夭的胆小,终于忍不住,会心发笑了起来。她靠在灶台边,听着幽微的哔哔啵啵的烧柴火声,捱了片刻,只见迭罗带着人来了。 她们是来取早膳的,竺兰恢复如常,脸色恬淡地去取笼屉。 ☆☆☆ 老太君已没原先那么恼火了,用了竺兰的早膳,便在慈安堂睡了过去,孟氏来唤也无动静。 已是晌午,日头偏大,江宁四月,其实已到了初夏时节,气候渐炎。 孟氏的身后跟着名滚雪细纱淡湘妃色水雾轻绡的曳地望仙裙的少女,她裙袂迤逦,披帛着淡姜色,发梳姑子髻,以一根金玉镂红珠芙蓉簪挽住,肤色白里透红,面庞尚幼,一双眸子清澈如水,虽规规矩矩大家闺秀做派,但实则那眼睛总是东瞄西顾,一刻不停。因着年岁尚小,如此失礼之处,金珠等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当做没有看到。 第6章 孟氏犹若不知,挽着那少女的手,笑道:"老太太这一时睡下了,是不见人了的,依斐,不若你跟了我,去瞧你大表哥一眼?" 常听说大表哥论仪表是人中之龙,江宁第一的美男子,云依斐忍住面露薄红。孟氏看了诧异,以为她这是不愿,正欲开口,却见云依斐的俏脸已低低地垂了下去,慢慢地,点头。 孟氏这才好了,于是笑道:"随我来。" 云依斐只是来为老太君贺寿的,原也没打算这几日就来,况宿州据此也是千里迢迢的,云依斐本打算不来了,只让母亲过来就是了,但没想到表姑母却非要让她来,云依斐虽然不解,却也只好来了。 来了这一日,孟氏就立即与她说了意图,她是想为自己与魏家的大表哥做媒。 诚然大表哥的名声是很不好的,最近又传出了一些传闻,但云依斐幼时见过魏赦,彼时年纪虽小,却知大表哥乃是一神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想到家中常年因为学位不精而被父亲责骂的三个兄弟,不禁对魏赦又佩服了几分。 幼时惊鸿一面,也算是一直记在心上,大表哥生得面如冠玉,杳若烟树,其美名她在宿州亦有耳闻,再被孟氏一顿夸得天花乱坠,她更是不由地心脏砰砰地跳动。 原先说大表哥或在慈安堂给老太太问安,云依斐一路紧张不已,岂知去了慈安堂谒见魏老太君,却没见魏赦人,云依斐既失落,又有小小的余庆,和无法言说的忐忑。表姑母又要带她前临江仙,这回可真是要撞上了,她的心里便像是踹了一直小鹿般撒蹄子跑了起来,搅得她一阵耳热。 在临江仙,倒确实是见了魏赦。 魏赦见了竺兰回来,便又沐浴更衣了一番,便正靠在书房的罗汉床上读他的《三字经》。 孟氏来问门,眉双与素鸾放了人进去,魏赦蜷着一条腿坐罗汉床上,竟也不下来迎,十分失态,孟氏见怪不怪,见魏赦装得神色专注,便唤了一声。魏赦仿佛才留意有人,阖上了手里书卷,故意展开了给云依斐一瞧,她见到那《三字经》,果然露出一片错愕的神色来。 魏赦微笑,看了眼云依斐。 小姑娘家家的,人生得怯弱不胜,瘦瘦小小的,忽然想到竺兰,她这个年纪时应该已经成婚了并约莫怀上了阿宣,女为母则刚,是生活磋磨而至如此吧,从前,她必也同云依斐这般的小姑娘一样,任性撒娇。不过只是对着那个男人罢了。 魏赦的心头忽然一阵堵郁。 当然知道孟氏带着云依斐入魏家小住,目的为何,他勾了下薄唇:"姨母。表妹远来是客,但私下见我不甚合适,你还是将她领回去的,临江仙院小,收拾不出房间匀给她了。" 云依斐的脸色变了变,但极细微,很快,便又忍了回来,只望着魏赦,露出些许委屈的味道。 孟氏僵了僵,又凑近几步,笑道:"你云家的表妹,从前你外祖母也是很喜爱的,眼下老太太要过寿,她有这份孝心,大老远从宿州过来贺寿实属难得。依斐到底与赦儿是表亲,我问过了,她倒是很想与赦儿生出交情来的,都是兄弟姊妹,何须算成外人呢不是。" 魏赦一笑:"那倒也是。" 魏赦扔下书卷。 湛蓝封皮的书卷摊开了发出一道绵密细长的哗啦声,便随着一道弧线静静地落入火钵里,火苗刷刷地便将书本舔了,云依斐再是不明事故,也懂得魏赦对她的到来应该并不欢喜,她一愣间,魏赦竟已赤足点地,便朝她们仪容不整地走了过来。魏赦停在了云依斐跟前。 他拿眼打量着这个小姑娘,人倒是不错,娇娇柔柔的,似朵枝头桃花,品味虽俗了一些但不至于太妖艳,比过宜然去,就是……不及竺兰。 他忽笑了一下,神色转变,头也没回地对孟氏道:"我见表妹,如逢故人,哪里会不喜欢呢,姨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表妹说。" 若这是面对老太太,老太太能气地抄起家伙便打在他背上,轻薄至此,宛如登徒孽障。但这是孟氏,孟氏一向是没规没距的,又一门心思欲撮合魏赦与云依斐,岂会不应?于是欢喜地道:"我便在屋外等片刻,你们慢聊。" 孟氏说完便走了出去,临去时还要掩门,云依斐吓了一跳,忙目光递了过去,孟氏如梦初醒,自己也为自己的心急吃惊,这才没拉房门,只好作罢了。 人走了,云依斐紧张得手心冒汗。 魏赦微微折腰,一张俊面顿时离得近了些,还没怎么,云依斐却如受了惊吓的小鹿,嘴里张张惶惶地唤了一声"大表哥",便往后退去,魏赦见她狼狈逃窜的模样直想笑,并未阻拦,只停在原地,轻声道:"依斐,想嫁给大表哥吗,你不怕我?" 原先是不怕的,尽管有那样的传闻,但魏赦便始终是记忆里的温润如玉的大表哥。 可是现下,望着这张似笑非笑的,却完全猜不透他心底所思的俊面,云依斐怕得发抖。她不敢靠近他,人似条蚯蚓般靠着那面博古架蠕动,往外边退去,只是又怕痕迹太露,退了几步,见魏赦不过来,才稍稍安了心,只是嗓音仍然是发抖的:"大表哥,你莫过来了……" 第7章 魏赦却没听,他走了过来,云依斐慌乱无比,要逃,却被他一臂抵在博古架上,堵住了她的退路。云依斐又害怕又愤怒,咬住了嘴唇,最初那点儿欢喜和羞赧荡然无存。 魏赦偏头,沉默地打量了她半晌。 他温柔地笑道:"表妹,你的表姑母将你弄来我这里,是为了教你取悦我,好让我娶你做我的妻子。" "你……" "实不相瞒,"魏赦没再动手动脚,但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大表哥见了你一面,心头也是欢喜的,如果姨母真有这个心思,我以为未为不可,大表哥这就娶了你。" 这本是方才让云依斐一心盼望的事,可是这时在魏赦说了这句话之后,她却没那么开心了。 云家虽不是食邑千户万户的世家,却也是宿州正经人家,她是家世清白的好女子,最不喜欢有人言语轻薄,更恨轻浮浪子,魏赦种种举止,都犯了她的界限。他如今靠得这般近,更是让云依斐浑身不适,细腻的皮肤上都冒出了粒粒鸡皮疙瘩。 原来、原来传闻未必是假,大表哥他……当真是个轻浮之人。云依斐气苦无比,咬牙暗恨,表姑母竟害她入了狼窝! 她打定主意,要是魏赦再靠近,她便用上云家祖传的防狼术攻击他,再喊人,从这里逃脱,以后再不来了。 魏赦继续观摩着她的脸色,她的一张白腻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渐渐染上怒意,他的唇动了一下,道:"不过大表哥要请你见谅。因为婚后,我会纳很多美人为妾,对了,我在外边有几个私生子,也要盼你接纳。这些话大表哥对别的女子还真是说不出口,但是,你是我的表妹,咱们同气连枝的,表妹知诗书,善解人意,定能体会大表哥的苦衷是不是?那真是太好了,大表哥这就去同祖母说,请她派人去宿州下聘。" 魏赦说着,便退了,转身欲出门。 "慢着!" 身后云依斐突然大声唤住他。 魏赦回眸。 云依斐气得胸脯急急地起伏,眼眸泛出了点点湿润,她怒意凛然地紧捏双拳,瞪着魏赦,咬牙道:"谁要嫁你!魏赦你混蛋!" 她捂住了脸,拔腿冲了过来,将堵在门边的魏赦一把推开,夺门而出。 孟氏在屋外等着,要听什么,身后眉双等人虎视眈眈,正房太太有正房太太的仪容气魄,她只好忍耐不去偷听,没想到等了不多久,想必两人话都没谈几句,孟氏听见一串急促奔窜的脚步声,愣了一愣,便见云依斐已从魏赦的书房里出来,夺路而逃,无论孟氏如何唤她,云依斐都没回头。 她惊诧不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又看向被云依斐撞开的一扇折角雕花檀门,里屋里寂静悄然,毫无声息,也没打起来的迹象。 魏赦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内,看了一眼被火苗舔舐殆尽,只剩淡淡被风勾走的飞灰的书卷,略略出神。 脸上早没了贱兮兮的笑容和温柔,变得无比沉凝。 但很快,孟氏又提步迈入,言笑晏晏地凑了过来:"方才依斐跑出去了,想是受了什么委屈?赦儿你真是,同你表妹计较些什么,准是你说了什么重话,女孩子哪里是听得了重话的。" 魏赦微笑:"姨母想岔了,我只恨,那个蠢笨如豸的不开眼的,暗中散播谣言,污蔑我与竺氏,累了我的姻缘!" 孟氏听他骂蠢笨,心往高处跳了跳,像下了锅溅起一地油星子,还有点灼痛,她愣了半晌,勉强支起一朵笑容:"怎么了?" "原本我与云家表妹也算合得来,她家世清白,名声亦佳,我是喜爱的,不过她一听那些流言,再看我,免不了带了几分轻视,我方才又提了几句,说欢喜了别家的姑娘要纳妾的话,就把她彻底吓走了。像是,在谣言里,我的私生子都有几个了吧。" 魏赦托起了下巴,无奈道:"姨母说那坏胚子,搬起石头砸脚也不晓得疼不疼。" 孟氏咬住了嘴唇,半晌不动,又见魏赦一副惺惺作态,火气直蹿三丈,偏生哑巴吃黄连发作不得!她定定神,笑道:"哪的话,依斐小姑娘家家的,面皮薄了些而已,市井之言岂可尽信,我这便去劝她回来。赦儿你有这个心就是最好了,姨母哪能不成全你?" 孟氏转身欲走。 魏赦忽然唤住了她,孟氏回头,魏赦单臂撑在桌案之上,似笑非笑:"赦儿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竺氏那小孩儿,当真与我生得很像?为什么那谣言竟越传越像是真的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氏总还觉着魏赦这是在讥讽自己作茧自缚,但她可半分不后悔,要不是她机智,玄陵王回了好消息,他岂非成了郡马爷。听魏赦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孟氏窝火,看了一眼魏赦面容,又想起竺氏之子,那与之酷肖的眉眼,虽未答,心头却终忍不了咆哮:像不像你不会照照镜子么,不是瞎子也该看出来像了! 第8章 孟氏气得不轻,甩袖便走,半点没全体面。 人终于都走了,魏赦仰靠在罗汉床案边,脸色有些古怪。 都说很像,连高昶也不止一次地提过,到底有多像呢? 书房博古架后头正有一面落地镜,等身高,用玻璃打磨得光滑可鉴,原是用作石台,后来魏赦见它可鉴物,命人搬到了书房,用斫玉刀一点一点打磨平整。魏赦赤足下榻走到了玻璃镜跟前,微微靠近,一张俊面在玻璃镜上清晰地映出,长眉如墨,双眸温柔而隽秀,神光奕奕开阖有度,又想那个豆丁大小的便宜儿子,瞑目思忖了片刻。 是真的有点像。 不过,这却让魏赦心里头有点不舒坦。 像也不是像他,终归是随了他的死鬼爹。只不过他那个死鬼爹得了上天的眷顾,生了一副好相貌罢了。魏赦有点吃味了,遂别过脸,不再看镜面。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下,又沉沉地,照着玻璃镜冷哼了一声。 ☆☆☆ 在云依斐的心中,魏家大表哥一如多年前惊鸿照影而来般风姿高彻,质若春松,又有邺水朱华之才,这些年来,她心内实在仰慕。不知不觉,魏赦于她心底,便像是个温润谦和的君子,一个值得信赖仰慕的大哥哥,起初听闻孟氏所言,她是有过心动的。 从前魏赦对他们这些妹妹亦都算是照拂,从无不规矩处。因此哪怕听了一些传闻,云依斐也以为这些未必可信,直到、直到他今天单独将她留下,她本以为不妥,他又、又做了那些举动,将她逼到一角动弹不得,说了那些无耻下流的话……云依斐倔强至厮,眼角包了两包泪水,却迟迟不肯落下。 晃然抬头,却见已误入繁华花深处,不知行踪了。 小径蜿蜿蜒蜒,不知没入何处,前方有一片蓊蓊郁郁的野山楂树,她怕人瞧见,飞快用衣袖抹了眼泪,转身循着来时路走了回去。 但来时的路很快也记不得了,魏府家大,醉花阴又是花繁叶茂,容易阻路,云依斐彻底丢失了方向,无奈之下,只好等在路边,等人过来解救。 迷路的窘迫让她很快忘了魏赦今日的种种轻浮,她靠在一池子碧绿如翡翠的潭水边,静静等候着来人,聆听着动静。 潭水边百草丰茂,云依斐席地而坐,忽闻身侧响动窸窸窣窣,她微微吃惊,凝睛看去,只见草丛里很快窜出来了一只通体雪白如玉的兔子!白兔双耳细长,眼睛通红,姿态既憨重又活泼,显然也发现了云依斐,便受了惊,往外头逃窜而去。 云依斐怔怔地,再也想不起魏赦那个混蛋了,起身去追。 没想到那白兔竟跑出了这片草丛,云依斐怕惊动了它,猫腰一路尾随,伺机便要扑上去将它一举拿下。 白兔蹦蹦跳跳的出了拱门,云依斐也追出了拱门,两边不看路,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兔子,没想到很快,那兔子便停了下来,云依斐心头一跳,立马上手要捉,视线里,却忽然多了一双漆黑长靴,云依斐怔了一下,翘首,抬眸,面前立着一个少年。他弯腰,双掌一把托起了兔子的翘臀,将白兔抱入了怀中。 原来这兔子有主了。云依斐失落了一瞬,也慢慢地立直身子看去。 面前的少年不过长她几岁的模样,清秀挺拔,面容白皙,单看眼睛,瞧着必是风流多情的男子,但衣着整严,举止和雅,又不像是那般的轻薄浪子,他怀里温柔地抱着雪兔,看了眼兀自窘然的云依斐,微笑:"我是魏修吾。想必你就是大太太带回家的云家表妹。" 云依斐点了点头,差点夺人所好,羞于启齿,只低低地问了声"表哥安好"。 魏修吾点头,低眸看了眼怀里的兔子,想她方才追兔子的身姿,便如这只雪兔般一蹦一跳的实在憨厚可爱,又见她此刻眼眶儿仍是红红的,便像是受了谁的欺负一般,心头很是不忍,将兔子叉起,递到她面前:"初次见面,也是唐突,既然云表妹喜欢,那么这只兔子便送给你。" 云依斐惊讶,只见少年面色认真,举着小兔子纹丝不动,忍不住看向他掌中毛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白小兔,它正揪着脑袋,似发懵般地盯着自己,也喜欢得不行,赧然地道了声好,从魏修吾掌中接过了雪兔,将温驯可爱的兔子抱在了怀里。 魏修吾察言观色,大约知道了她的困窘,道:"醉花阴布局结构最是复杂,便是府上来了一两个月的下人,也时有走错,我带你出去。" 她本是大太太带来的人,名目是为老太君贺寿的,二房其实也没必要来,若来也不至于一个人,魏修吾一想,便猜她这是迷了路。 少年如此体贴心意,云依斐沉入湖底的心骤然被什么暖了一暖,已再想不起魏赦的可恶之处,脸庞绯红,慢慢地点了下头,"多谢……二表哥。" 魏修吾侧眸看了一眼少女,她垂目乖巧娴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兔子,玉指纤纤,慢慢梳理着兔儿背后珍珠般洁白的绒毛,不知怎的,心头亦是微微动了一下。 第9章 魏家已很久没有客来了,前不久回了一趟舅舅家,他母亲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欲将他的亲表妹与他做媒,魏修吾着实吓了一跳。 他私下里一口回绝,说大哥尚未娶妻,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便让母亲骂了一顿。 "魏赦不成婚,他便不成婚好了!难不成他就算是老死,你也陪他一辈子不娶妻了?再者说魏赦风流成性,保不准在外头留了多少后。你呢?你个死心眼子!" 把大哥的名头祭出来,这自然是假的。 根本原因还是,他对表妹根本没半分旖旎的心思,从小便当妹妹待的,又怎能真的心无芥蒂接受她成为妻子? 他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心思不在,脚步却熟门熟路的,不需片刻,便将云依斐带出了醉花阴,他停了下来,云依斐也随之停步,诧异地望着表哥的背影,心头小鹿乱撞。 魏修吾转身,方才还坦坦荡荡,这时已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忸怩了片刻,才温声道:"云表妹初到江宁,或是不知江宁有什么好的风物,过几日,我带着飒然去城隍庙,你……你也可以跟着去么?" 说罢,又忙解释:"飒然她要去的,她最喜欢交朋友!" 云依斐脸颊绯红,半晌沉默,等到让魏修吾心焦了,才终于,把头点了点:"好啊,我听二表哥安排。" 便似砰地一声,有一朵饱满欲迸的花,从魏修吾的心头抽开了,怦然绽放。树梢头上的微风变得轻盈了许多,上有黄鹂深树鸣,下有渌波回旋急,这个春天,好像才刚刚开始似的。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 这段时日,阿宣算起来前前后后以小休了五次,而魏赦依从先前承诺,没有在魏府外面招摇放肆,令传闻愈加渲渲染染。他再也没去过白鹭书院。 有好几次,竺兰瞧见儿子背着沉甸甸的胖书袋子,小鸭子般走路摇摇摆摆的奔了出来,一见只有竺兰,脸上的失落怎么藏也藏不住。 魏赦的美食诱惑奏了效,没想到儿子现在对他真的过分依赖了,这超出了竺兰的预期,一点也不好。如果魏赦对她没那心思就好了。 阿宣命苦,生下来便没有爹,她本可以替他做决定,让他不必来这人世间受苦的,可是她舍不得。阿宣一直缺少父爱,当旁的小孩儿在爹爹的臂弯底下蹒跚学步时,他只能日日坐在茅棚屋里小板凳上巴望着娘亲回来。 如今终于有一个像是那么回事的男人疼他,为他挥霍,待他慈爱而淳厚,儿子孤独的心那块缺了的地方,便像是有什么填满了一般。她知道这样的感觉。她从小没有爹爹,也没男人疼,是夫君来了以后,弥补了她过往的种种缺憾心事,让她有了如同父兄般的强健有力的支持与依靠,便像是她救命的浮木般,让她从孤立无援的境地得以脱困。竺兰几乎不忍心,用强势的手腕逼迫阿宣和魏赦了断,她知道如果她这样做,她是可以的。 又一次小休,阿宣回来得早,竺兰先给他洗了澡,让他钻到被窝里玩,自己拨亮了火烛,在黄昏时分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靠着南窗,就着天边一缕还未褪尽的暮光,捻针穿线。 前几日就发现,阿宣的衣裳破了,不过老太太交代了寿宴将由她掌勺的事,竺兰忙得不可开交,也是到了今日,才稍稍歇了片刻,得空为他补衣裳。 阿宣不忍见娘亲太辛苦,想哄娘亲开心点,踩着小木屐下榻,翻出书袋,主动把这段时日,先生留得功课评点都拿出来,小心地放到了娘亲的手边案上,放完,才又谨慎翼翼地要爬回床去。 不过他很快眼色一亮,"干爹!" 竺兰心头一跳,打眼瞅去,正见魏赦的一袭白衣迈入门槛,门边横着一只笤帚,竺兰在他进门时,眼角旁细腻的肌肤底下纤细的血管忽有力搏动了几下,有股抄起笤帚将魏大公子扫地出门的冲动。 魏赦言笑晏晏,姿态闲闲,手里握着一只锦鲤状彩绘红纸鸢,鱼眼灵动活泼,尾巴状如开屏,阿宣瞧见大喜过望,胖墩墩的身子立刻就凑到了魏赦跟前,一把抱住了干爹大腿:"阿宣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喏,为了补偿,这个送小阿宣。"阿宣人太矮,魏赦眯着眼微笑,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宣得了纸鸢,欢喜地跑出去了,便就在院子里放了起来。 可惜他人矮,又跑不快,无论如何也放不起来,但小孩子家家的,玩的不过是个意思,也不气馁,便继续悠着线放纸鸢。 竺兰便当屋内的不速之客不存在,继续低头穿针。魏赦看了一眼她手里衣裳,是男子制式,不过太小,显而易见是给阿宣的,也就没那么酸了,信手拈起她搁在案上的作业簿子,翻了翻,倒几乎都是对的。 没有想到阿宣人虽小,做学问却严谨得很,不骄不躁,字迹说不上好,胜在平整,他们那个先生钟秉文原是朝堂退下来的,当过几年官,一手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阿宣承了他的教导,这方面倒不会错到哪儿去。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69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