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进东宫当宠妃 卷一》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正文开始】 芳华宫前两株桃花树枯萎已久,细雪覆满枝头,在月色中散发淡光。 夜风轻轻吹拂,云散了又聚,半弯的月在其中若隐若现。 宫中只余打更声,后也没了余音。屋檐上似有瓦片轻响,惊起毗邻枝中一只寒鸦,扑棱着翅膀没入茫茫黑暗。 白妗一身黑色夜行衣,借一棵歪脖树下落,面前是一扇褪漆的朱门。 此处应当就是芳华宫之主的寝宫,此时宫门禁闭,被交叉贴上了封条。 芳华宫主陆贵妃故去多年。 陆贵妃陆惜玉,本是民间神秘组织青衣教首领之一,后背叛教会与一书生私奔。本脱离青衣教十余年,这期间踪迹一直被教会追查,只因她手中握有一个极有价值的绝密。 这女子狡猾至极,多年来青衣教对她行踪一无所获。 直到最近才接到消息,原来当年的玉夕露玉女,青衣教的前"明妃",早已改名陆惜玉,遁入这深宫当中。 也万没想到,当年手无寸铁的书生,竟是微服私巡的当今圣上。 难怪说最危险之地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青衣教与大昭皇室不共戴天,她此举真真是令人呕血,也令人万思不及。 然令人唏嘘的是,陆贵妃独宠多年临了色衰爱弛,死时封号被夺葬礼简陋,爱子不平起事,却被夺权下狱,芳华沦落大昭禁宫。 万幸,她手中的秘密尚没有落到皇族手里,消息称暂时下落不明,但极有可能仍藏匿于陆惜玉的故居之中。 白妗作为新近继任的青衣教"明妃",自然有道理进宫来一探究竟。 若那物回到她的手中,定能重拾明妃在教一落千丈的地位,也能以此作为筹码,让那些人放出师父…… 白妗不准备破坏门上的封条,而是破窗入室,寝宫中陈设布局倒是典雅,没有落灰看来有人常来打扫。 从柜子暗格一一搜寻来,却一无所获。 无妨,芳华宫宽阔,不在此处许在它处。 轻轻合上窗扇,就在此时她听见了幽幽的笛声。似乎从院中传来,如泣如诉,幽怨而凄凉。 她心头一凛,转到声源处。 黑夜之中眼前场景便显得颇为诡谲。 膝盖高的神龛中点了两根香烛,散发着晕黄的光。铁盆中堆得错落的铜纸钱,熊熊燃烧,火光曜目。旁边洒了几张被风吹动,空中还有纸灰飞扬。 白妗盯着神龛前的身影,目光不定,竟有人在此祭拜! 且不说此处是宫中禁地,整个大昭皇宫,也是严禁私祭的。 神龛前那人身形极高,修长,迎风而立。显而易见便是吹笛者,正横笛在侧,指节细白却没有羸弱之感,反而说不出的精美细腻,像上好的玉器。 夜风俯冲过枯黄的草叶,向那人卷来,绀青色的披风被烈烈吹动,宽帽刹那掀下,露出一头如瀑青丝。 削肩长颈,从身形来看秀美匀称,大约是个女子。 莫非是陆贵妃的旧友? 香灰吹入眼中惹起痛意,白妗才发觉自己伫立过久。 就算是没有实质的目光,若对方是习武之人,且功夫不低,便很容易察觉,她怎会犯这种错误! 踮足屏息,从影壁拐角处匿身,背后一凉,什么破空而来擦过手臂,直直钉入廊柱入木三分!竟是一枚只有拇指大小的柳叶镖! 她惊投一眼,吹笛人不知何时回过了身,手中的笛子正正指向此处! 看来那不仅是吹奏的乐器,更是要人性命的暗器,这样精密的程度,恐怕排得上江湖兵器排行前十了吧! 手臂伤处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距离尚远仍能感知那人视线,如月清而如雪凉,激得人心底发寒。 白妗一个顿卒,便知大事不好,四周,如鬼魅般的黑衣人轻飘飘落地,而那人也迈开步子向她走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飞檐走壁,轻功奔逃,无奈四面楚歌,处处有黑衣人拦路。 看来那吹笛人身份极高,不过是出门祭拜,便有众多护卫跟随。 既然如此,那她若贸然从芳华宫出,无异于暴露在皇宫禁卫军的势力范围,恐怕还没两步就会被射成个筛子。 她脚底生风,一边点住臂上经脉止血,一边挑最暗最隐蔽的路线。 路遇一宫门洞开,不及细想便扑入其中。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所,前辈的经验铭记于心。 以最快的速度褪下夜行衣,踢入榻下,屏风上扯过一片白,边行边打散长发,滑入榻中。 帷幔扬手便落,黑暗沉沉压下,只余少女肌肤莹润的光辉。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能听到脚步声愈来愈近,似乎只有那一个人走了进来。 偏偏有种闲庭信步的悠闲,这样安静而危机四伏的密室,他当散步一般连呼吸也轻轻浅浅,没有半分促意。 第2章 白妗却不敢动作过大,毕竟此时此刻,她是陷入被动的一方。 耳边声音忽顿,帷幔果然被一手拂开。 少女半跪于榻,风起而衣衫滑落,腰线流畅如弓,裸露的肩背如无暇美玉。 目光一滞,那人如被火烧般飞快别开脸去。 乌黑的长发盖住胳膊上的伤,白绢落地,其上血早已凝结干涸。 她仓皇回首的眼眸惊恐而含泪光。 真让人觉得是误闯某家小姐香闺了。 帷幔上的指骨紧攥,他闭着眼用了力,莫名的怒气隐隐。 白妗草莽出身,并不在乎什么女子清誉。 只在乎能否掌握主动权,就像现下,这人很显然从小受过孔孟圣人的熏陶,什么非礼勿视授受不亲,可笑被她牵着鼻子走。 只一件抹胸蔽体,她拉扯衣裙,作出慌忙遮掩的样子,手中绑缚的腕带中却滑出袖刃。 薄薄的刀刃露出一指,向那人心肺处滑去,他反应极快地轻松躲过,白妗冷笑,却是虚晃一招,翻腕向上,直向他眼珠剜去! 那人似也没料到上一刻还纤弱孱弱的少女,竟会使出如此恶毒的招数,一伸手,便将她腕死死捉在了掌心,尖锐的刀刃只离眼珠一毫之差。 他长睫一颤,待要扭开她腕,哪知却是又中了诡计!白色粉末直冲面上扬来,虽第一时间屏息难免有些许被吸入肺中。 顿时浑身酸软,意识到是软骨散,且多半药性极为强烈。 那少女见机近身逼来,直取命门,他脚步错乱地一再后退,身后忽然一空,如入云端般跌入重重锦被,而她也停顿不及向他扑来,顺势压在了他身。 帐顶轰然倒塌盖住二人。 白妗心口叹气,没想到潜入芳华的第一夜就如此兵荒马乱。不知是温度的寒冷,还是那人温热的呼吸,皮肤激起细细的鸡皮疙瘩。 她自小训练夜间视物,即便是狭窄黑暗的空间也是纤毫可见。 一路摩挲上去,单手擒住那已动弹无力的男子的脖颈,另一手持弯月形的刀刃紧贴,隔着薄薄一层肌肤,下面就是跳动的脉搏,隐见青色经络。 像一条蛇般将他寸寸围困,欲要置其于死地。他双手垂握在榻,这个时候还小心避免与她肌肤接触。 含着浓郁黑睫的眼角往下,轻红色的唇半抿,露出洁白的贝齿。 终于开了尊口,眉目带一丝淡淡的狠色:"束手就擒吧,你走不出皇宫。"声音好听得近乎分金断玉,立时显出富贵公子的风流意态,天生一副适合调情的嗓子。 白妗自小长在青衣教中,不曾遇过这样的人,一身男子英气,却一看便知,如闺秀女儿般被精心供养。 许是二人距离太近,而这情景又莫名旖旎,恶向胆边生,她掐着声音柔柔道:"阁下如此穷追不舍,到底是怀疑妾是刺客," "还是别有所图呢?"别有所图四个字,她刻意贴在他耳边,咬得暧昧。慢慢诱惑般说:"今夜你放过我,乖乖配合,来日,必当衔草结环以报。" 他不为所动,一语道破:"你想挟持我走出去?" "不可能吗?" 他不说话,白妗忽觉一阵眩晕,手腕微抖。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 "毒。"喉结一滚,漫不经心地陈述,"你中的镖上有毒,称‘美人醉’,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观你武功上乘,想必不出五步便会醉倒。" 被赞美却没有任何愉悦,白妗冷冷地俯视他。 他淡淡说:"况且,就算你逃了孤也有办法找到你。" 白妗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一为镖上有毒,二为他的自称——整个皇宫能自称孤的有几个?莫非他就是东宫太子,那个素有明珠美称的姜与倦?他不是向来避而不出么?为何今夜会出现在此处?莫非皇室已经知道那东西的存在?今夜被人布局设计了? 一连串的问题抛炸在脑海,加上毒性发作体力不支,竟猛地软倒。 一时间气氛这样诡异地安静下来。 她咬牙伏在他的颈处,指尖刀刃仍不离,发顶蹭到他的下颌。 可能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轻声喘息,姜与倦有些僵硬。 她忽然说:"太子殿下。你我无冤无仇,我来此处也不过是缅怀娘娘。说起来还是你先动手,我所作所为不过为了自保。" "不可能。"他轻声说。 "什么?" 一片黑暗,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却准确地凝视着她,白妗有些慌,勉强稳下心神,再看时他已垂目,表情温顺柔和:"潜入皇宫,说明有内应,这样一身功夫也能伪装,想必来头不小。夜闯禁地,被发现后,第一时间不是外逃而是选择躲入这里,说明你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之前必定仔细勘测过。故而,你出现在此绝非口中所说的缅怀故人,而是," 第3章 "别有所图。" 他将那四个字原封不动还了她。 白妗猛地直身,撞到他的下颌。 姜与倦轻吸一口凉气,闭眼,顿了顿。 "至于,你真正的目的,会有宗正寺替孤审问。" 好一个软硬不吃的铁面无私王八蛋! 虽试探出他并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可也几乎忍无可忍地骂出声,白妗冷然威胁:"殿下,搞清楚,现在被刀抵着的可是你。" 手中配合话语用力,锋利的刀刃下血丝渗出。他似吃痛,眉宇轻蹙起。生死攸关,一分一秒都显得惊心动魄。 他忽然抬眸,静静地望进她的眼睛:"砧板鱼肉,孰知不会是你?" 不过瞬息功夫,局势马上翻了个个儿,白妗被他屈膝撂倒,手腕受制,先前他人夺命刃,却翻转过来,抵在了自己的颈项之上。 白妗骇怒地与他目光相接,之前的温顺不过伪装,原来他在拖延时间恢复元气! 姜与倦的神情依旧柔和,隐约一丝冰冷在眉梢浮动,"若你坦白,孤尚且饶你全尸。" 白妗眼眸瞪大,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黑影。 一声轻响,姜与倦的脑袋忽然垂下,整个人倒趴在了她的身上。 "走!"那侍卫打扮的人一掌劈晕了太子,对白妗吐出沉沉一个字。 看清他的脸,"师兄?"白妗有些讶异,推开压在身上的人,借他手站起。 "你怎么也来了。" 杨恣边走边抛给她那件夜行衣:"奉教主之命前来接应你。" 过了片刻才回头看她,表情隐约有点嫌弃:"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 白妗正将发挽起,闻言,冲他妩媚一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未来大计。对了,教主有什么指令吗?" "教主命我带你回去。" 白妗顿住,"不行,暂时还不行。" "为什么?" "还没拿到那个东西,"白妗神色有些凝重,"我不能无功而返。师父还在等着我们呢。" 说完仰头看他,"师兄,你不想救师父么?" 杨恣愣了愣,继而沉默了下来。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小心翼翼绕过外间巡视的护卫,正穿过一座假山,身后少女却停下了脚步。 杨恣回头。 "师兄。"白妗将手掌举起,五根手指如葱管纤白。 杨恣不解:"怎么?" "我中毒了。"四个字说完,她便往后倒下,砰一声栽倒在枯草丛中。杨恣忙俯身去查看,只见少女美目半阖,面色酡红如桃花。 唇瓣微张,冲他吃吃地笑:"从小到大,我还没喝醉过呢。" 似乎想起什么,她眯起眼"呵"了一声,"听说,这毒名叫醉美人。你瞧我现下,像不像这名?" 见她媚眼如丝吐气如兰,双颊绯红如朝霞晕染。 "挺像,"杨恣赞同地点点头,"猴儿屁股。" "……"白妗觑着师兄冷峻的脸庞,忍不住捂着眼睛哀叹,教主怎么偏偏派了这货,若是其他分舵的弟子该多好呀!这木头眼里可只有师父一个,根本调戏不动,往后得少了多少乐趣啊。 "谁下的毒?" "你劈晕的那个人,"白妗揉揉额头,"你可知那是谁?当今太子殿下。没想到他手中竟有‘咽欢’,改天弄到手玩玩。" "咽欢?江湖排名第三的兵器,虽是笛子式样却暗藏机关,不是早已失传在十年前的动乱之中。"杨恣拉她起来,往她手中倒了一粒丹药,"这是教主赐的解毒丹,应该能延缓一些你体内的毒性。回去取点血给我,解药改日配给你。" 白妗咽下解毒丹,这才觉脸上热度褪去了些,眼睛不由得围着杨恣打转。杨恣冷睇她一眼,"别看了,教主只给了一粒。" "这么小气。" 白妗嗤笑一声,停在一处阁楼前。但见飞甍黛瓦,红墙高阁。树下寒虫隐约,窸窸窣窣交织成一片。白妗摆了摆手。 "好了,到我住的地方了。" "你在宫中是何身份?" "司经局的掌典。"白妗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抽出一条青色佩巾,系在额前,"你瞧,是不是极具文人风流。" 杨恣对她的媚眼视若无睹,也直接忽视她的问话:"明日还要再去?" 白妗嘀咕一声"瞎子",天真道:"不然呢?" 杨恣皱了皱眉,"你不用找了,丹书玉令不在芳华宫。" "为何?" "既然你我都能混入宫中,里边自然早就安插了潜伏的探子。贵妃薨逝以后,她的身份暴露不过在两日之间,这两日,难道就没有我们的人去搜查过么。既然没有任何消息,那便证明丹书玉令并不在芳华宫中,甚至不在陆贵妃手里。" 第4章 "那……"白妗讶异,"可若被大昭皇帝得到,必定有所风声。你说不在陆惜玉手里,又会在谁手中?" "假如你有至为珍贵之物,而命不久矣,会将此物托付给何人呢?" 白妗:"你。"添上一句,"或师父。" 杨恣:"不错。" 白妗转过眼,却心说,才不会给任何人呢,留着在棺材里当个睡枕不好么。到了下面还能拿来贿赂一下阎王爷,换自己下辈子投个好胎。 虽这样想也不影响正常思考,福至心灵脱口便道:"陆惜玉有个儿子。" 杨恣点头。 白妗不解,"可我听说他因犯事被他老爹关起来了。你确定会在他手里?那,究竟在何处?" 杨恣吐出两个字:"诏狱。" 诏狱,是为皇族关押罪大恶极的天潢贵胄之处,又有另一个名字——天字一号牢房。 俗称天牢。 白妗惊讶地挑了挑眉。 ☆☆☆ 寅时,东宫侍卫长挺剑下跪,正跪于青年脚边。 青年乌发披肩,衬托脸色愈发雪白,如镀一层寒霜。坐在榻上,望着自己最得力的下属,神色瞧不分明。 "太子殿下,属下来迟。"斩离请罪。 姜与倦垂目,后颈隐隐作痛。 他沉吟片刻,目光安抚,"无妨,今夜外出本就秘密,不宜引起骚动。你带人守在外面,做的没错。" 说起昨夜的刺客时,神色转冷,"此人于禁地来去自如,更有人里应外合,已成隐患,务必派幽均卫严查。" 斩离:"是。" 太子眼神静而冷,手中捏着一幅白绢,染点点血迹如红梅。 ☆☆☆ 日头正好,白妗抱出顶楼有些发霉的书卷,去往院中,置于铺好的青布上晾晒。 她一身深青色粗布衣,头系同色佩巾,寻常宫人打扮,却不知为何一举一动,皆有种别于他人的韵致,数位共事宫人与之擦肩而过,更显出她的不同来。 过路的掌事嬷嬷冲这少女看了几眼,样貌普通,无甚过人之处啊。偏偏背影瞧着,便觉这妮子腰这般软,身子这般细,骨肉匀称,行走端庄。 嬷嬷在宫里待了许多年,早就练就毒辣的目光,看人不会错,这不大像个干粗活的奴婢,许是家里落魄不得已才卖身入宫吧?心一动,一合计,扭身向屋里喝茶的司经局掌事询问去了。 白妗潜入宫中已有半月,顶的是个商家女的身份,她平日不喜与人往来,旁人都觉得她不大好相处,是以也不怎么搭理,她自个儿也乐得清闲。 做完活,想着去南边的膳房"讨"几块点心来吃,几个宫女围在一起叽叽喳喳,不知议论些什么,白妗装作路过,不太巧地耳力极好地听见了一切。 "太子殿下挑选初礼宫人?"这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 "何为初礼宫人?" "就是那个,那个,"头戴一朵黄色绢花的少女红了脸,"教授殿下敦伦之礼的宫女啦。" 说着深深垂下了头,一朵小黄花在风中不胜娇羞。 正值芳龄的少女们纷纷脸红的脸红,捂唇的捂唇。偏偏雀斑姑娘胆子大,憧憬道:"太子殿下会亲自来挑选吗?" 旁边少女推推她:"听说殿下今日辰时便出宫剿匪去了,你别想了。" 其余女也垂头丧气。 太子殿下?白妗回想昨夜,那立于寒风中被她错认成女子的吹笛人,长得那样斯文秀气,放在江湖上就是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没想到肚里坏水还样多。自己还被他摆了一道,想到这白妗就觉得心头有股气梗着。 她冷笑一声,不小心踩碎脚下枯枝。 "谁?!"窃窃私语的少女们惊呼,作鸟兽散。 半个时辰后,白妗,雀斑姑娘,小黄花站在院子中吹着寒风面面相觑。还有两个不认识的,搓着袖子一脸惴惴不安。 相熟的姑娘们咬起了耳朵,白妗则冷脸蹙眉,房门吱呀一声,一个两鬓斑白,笑眉慈目的嬷嬷走了出来,她在五个姑娘前站定,清了清嗓子说:"今日起,你们会被调到通明殿伺候。待下月冠礼,殿下会从你们五个当中,亲自指定初礼宫人。" 身边一个富态可掬的公公忙以眼神示意:"哎哟,这可是你们天大的福气呀。还不快谢谢常嬷嬷?" 白妗错愕。 少女们醒过神来,或凝重或欣喜地纷纷行礼,白妗也规规矩矩福了福身,口中道:"谢常嬷嬷大恩,奴婢终身难忘。" 福气,真是天大的福气,让人消受不起。 嬷嬷笑眯眯地点头,领着五人出了司经局。 "进了通明殿,你们会先做一些普通宫人的活计。待殿下回宫,再由老身寻个机会,将你们引荐到殿下跟前。" 第5章 "这几日,皇后娘娘或许会来相看一二,万万记得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切莫乱了规矩,否则,老身也保不了诸位。" 她说话慢条斯理,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众人忙答"是。" 一路来到东华门。 东华门内便是东宫,大昭太子的居所。 常嬷嬷一路给她们说了些毓明太子的事迹,无非就是容貌好、性情好、文武双全,似乎天底下没有比她主子更好的男子了,白妗琢磨她许是毓明的奶娘吧,听说在自个膝下抚养长大的孩子都是这般,怎么看怎么好。 就像师父看她师兄。 "进了这道门,你们便离奴婢这个身份远了一步,相当于多了个当主子的机会。不过,切忌一朝飞上枝头,便把尾巴翘上天了去!殿下宽宏,也许不会计较,但老身,还有崔常侍都会时刻盯着你们。皇后娘娘对殿下也一向关注,时不时也会派人过来,你们的所作所为逃不过娘娘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皆是告诫,众女不由噤声。 "还望各位姑娘,谨记老身今日所言。" 常嬷嬷说着,向五位少女行了个礼,把她们吓了一跳,光是这副谦卑的态度,便很出乎意料了,怎还称起"姑娘"了呢。 连忙还礼。 白妗却觉得她说话很有方法,先把姿态放低,给足她们面子,却又把靠山端了出来。 纵是后面真有人被太子看上,想恃宠而骄,惦念着提携的恩情,还有她背后的皇后,约莫也不敢太过火。 威慑便很到位了。 "你们三人,既然是司经局出来的,便暂时在弘文馆领个差事罢。"弘文馆是东宫专属的书馆,偶尔殿下会到馆中读书,或是办公。常嬷嬷此言正是对白妗等人所说。 另两位出身司植,同样的安排到苑中照料花植。 翌日,一大早,白妗等人就被叫醒,常嬷嬷说为了早做准备,她们五个,这几天需得学习如何伺候主子。 第一天,学习脱靴、叠被、穿衣,其中还颇多讲究,比如为殿下脱靴时需得平跪,以双手捧足,脱袜时不得触碰到殿下肌肤,神色需时刻恭敬,眼睛不得乱瞟,以及穿衣时,要根据情况挑选玉带或是金带,殿下的书案要时常拂拭,殿下喝的茶必须七分烫,殿下起夜要随身侍候…… 白妗嘟哝一声:"是不是还得给他刷夜壶?" 旁边有人噗嗤笑了出来,是那个雀斑姑娘,见白妗看她,有点惴惴不安地低声说,"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白妗摇头,听她介绍自己姓杜,名相思,便也礼尚往来:"我……" "白妗。"杜相思笑了笑,"我知道你,做什么都一个人,瞧着冷冰冰的,都不敢跟你说话。"小心地瞟了她一眼。 白妗露出一个笑容,轻声说,"我只是不太擅长与人相处。" 杜相思看白妗,惊讶她笑起来竟然有很浅的梨涡,为原本平凡的脸蛋增添了几分生动与甜美。 她偷偷观察过,这五个姑娘中,白妗的容色并非上乘,只身量与气质很是不俗——也许是她看走眼了。 杜相思一脸若有所思。 常嬷嬷示范完,便让几人学她模样做一遍。 白妗抖开一件天水青双莲云纹袖衫,手臂忽然被戒尺打了一下。 "方才老身是怎么说的?殿下平日里只穿素色常服!你这小蹄子到底有没有认真在听?" "妾觉得这件好看。"白妗瞥了眼屏风上挂着的一排白衣,眼睛看着常嬷嬷说。 "妾"也是嬷嬷要求她们改换的自称。 "你觉得?你觉得就可以了吗?一切要以殿下喜好为先!"嬷嬷挥起戒尺,狠抽了白妗一下,神色尤其严厉。 充作衣架子的杜相思憋笑憋得花枝乱颤。 "是。"白妗忍气吞声,重新挑了一件雪色襕衫,披在相思身上,蹲下身,为她系带。 "好热闹啊,"此时一道明亮的女声传入耳中,"这是在做什么呢。" 嬷嬷往门口福了福身:"杜姑娘。" 那着红裙,戴南海明珠簪的少女倚门而立,抿唇笑道:"嬷嬷不必多礼。我到此处来,不过是奉姨母命,给殿下送及冠的贺礼。顺便来看看嬷嬷为殿下新选的侍婢。" 恐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常嬷嬷低眉顺目,应了声"是,"对白妗等人道:"这位是杜大人的千金,你们需得称一声‘姑娘’。" 杜茵闲步,走到屏风前,手指摩挲过件件细腻冰凉的白衣。 嬷嬷笑道:"这些都是殿下归置的旧衣,不碍事的。" 杜茵轻轻抚过那被白妗放回去的青色袖衫,"若我记得不错,这件乃是江南出任营造司监的姑父,在殿下十七诞辰之际,选用绣工最精细的绣女,连夜赶制,快马加鞭送至宫中的," 第6章 "即便是旧物,也当珍重才是,嬷嬷难道不懂心意贵贱?被人随意触碰,有所损坏可怎么是好。" 她说着,眼光掠过五名宫女,特意在白妗身上停了停,又转开。 送衣者贵,着衣者贵,而抚衣者贱。 嬷嬷脸色微变。 白妗拿肩轻轻碰了下杜相思,"你本家?" 杜相思神色有些奇怪,摇了摇头。 说:"我们虽都姓杜,可那是御史大夫的嫡长女,皇室内定太子妃,何等尊贵的身份,我岂配与之相提并论。" 听出讽刺,白妗看了她一眼,神情微妙。 复看向那红衣少女,她也看来,视线交接之时,杜茵启唇赞道:"不过你这奴才,眼光倒是不错。" "叫什么名字?" 白妗一讶,见她唇角虽带笑,眼底浮动着凉意。将目一垂,细声道,"奴婢白妗。" 杜茵:"好名字,你我以后都是在殿下身边伺候的人,不必如此拘谨。我见你第一面,便觉得颇合眼缘,来,这是见面礼。"说着褪下了手里的镯子,二话不说要塞进白妗手中。 来自生人的触碰,让白妗下意识后退一步,余光一扫过众人。 全程被无视的嬷嬷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同伴三名少女,见到这样的场景,眼光也有异了起来。 此举何意昭然若揭,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看来这个内定太子妃不简单,一来就给了一个下马威,很不幸她成了靶子。 白妗使了些巧力,避过她。 杜茵不慎脱手,上好和田玉的手镯落在地上,碎成两截。 杜茵一愣。 白妗也二话不说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心爱的手镯被毁,仅仅错愕一瞬,这少女再开口时竟然一副歉疚的神情,和气得不得了:"唉,都是我不小心。没伤到妹妹吧?" 说着要去将白妗扶起来。 白妗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山中玩,在土里有一种虫子,喜欢爬到你的虎口上,软绵绵的很好欺负,可是冷不丁就会咬你一口。 跟这个杜茵给她的感觉简直一模一样。 她借杜茵搀扶起身,仍是低着头,面容温顺而眸光闪动,惶恐得恰到好处。 嬷嬷打圆场道,"姑娘是贵人,这玉戴在您手上,不知浸染多少贵气,您要给,她还受不起呢。" 杜茵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也只是一番心意……可惜了……"转头,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将碎片收拾了,同常嬷嬷告辞。 常嬷嬷望着翩翩离去的红色背影,口中道,"你们瞧瞧。这宫中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有许多,可做到极致的人少之又少。没有这一份功力,何德何能担得起未来国母的位子。" 她神色淡淡无波,话里话外听不出赞美还是贬斥。 白妗唇角微勾。 ☆☆☆ 宣和十年冬,毓明太子奉圣命剿灭盛京城外百里浮及山的匪徒,意外发现其中混有前朝余党。 这些人还有部分混入流民之中,意欲在几日后入京,太子率其暗卫幽均卫数十人,利用地形引蛇出洞,当场处死反贼十余人,将可能引发的暴乱扼杀在摇篮之中。 更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行动未伤一位流民性命,半月后,太子殿下回宫向陛下复命,亲自脱冠陈述,请求陛下在城外设立临时寨营,安置流民。陛下赞其仁德,有古君子之风。 为庆贺毓明太子得胜回来,宫中由皇后操持,于十五举办夜宴。 一时间宫里内外喜气洋洋。 少女着湘妃色衫裙,双髻缀缨红流苏,将美酒满倾了杯盏。 纤纤玉手,执起杯盏,姿态优雅给身边青年送去:"我听斩离说你受伤了?" 青年穿绯红软锦,领上一圈雪色懒狐毛,发束白玉冠,中嵌鹅卵石大小的明珠。 宴会设于宫宴,案几边花团锦簇,月辉清芒洒落,整个人如同坐于月下花海之中,姿容出尘绝伦。 正是毓明太子殿下姜与倦。 他转过脸,轻瞥少女,顿了顿,"皮肉之伤,不碍事。" "那便是真的了,"少女柳眉一竖,将酒杯撤走,"伤患不能饮酒,不许喝!"说着身子一转,不知从哪个花坛边溜走了。 姜与倦从袖中伸指,揉了揉额头。 因是家宴,众人皆有些随意,这方刚走,又有一名少女在他身边落座,柔声道:"公主还是这般任性。" 杜茵。她今日也特地穿了一身水红,耳上宝石熠熠生辉。 她为他重新倒了杯酒。 "殿下的伤真不要紧么?" 姜与倦颌首,杜茵便举盏,吟吟道:"殿下,妾敬你。"盛京第一美人的容貌,以红裳相衬艳丽无匹。 第7章 饮过酒后,双颊也晕红起来,更添风姿,惹得旁人频频侧目。 偏偏最想吸引的人的目光竟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于案上,不知在出神什么,杜茵不由暗恼:"太子殿下……" 姜与倦握着酒盏的手迟迟不动,听到这一句唤,才抬目,将酒一饮而尽。 他起身,歉意道:"孤宫里还有卷宗,失陪。" 冬风夜来,月满如盘。 从宫苑传来的丝竹声隐约入耳,白妗转过翠竹林,拢了拢身上小袄,这是常嬷嬷特意向司衣局批下的,说是如今身份不同,需得体面些,便给她们添了件新衣。 今夜太子回宿东宫,众人皆知道意味着什么,五名婢女被勒令在房中好生准备。 白妗却偷偷溜了出来,她打算寻杨恣一趟,向他讨个东西。杨恣如今身份,是东华门守门的一个小侍卫,品阶过低,出入内廷多有不便。 远远地看见身穿玄色侍卫袍的杨恣,手里握着个什么发呆,暗紫色,大概是个香囊。 白妗绕后,习惯性地一拍他肩:"呀,师兄,这是与哪个好妹妹的定情信物?" 杨恣一低眉,便看见白妗凑过来的脸蛋,眼睛笑成月牙状,夸张而不怀好意,遂将香囊收入袖中。 带她走到墙壁暗处,杨恣这才低声责备:"莫要胡言。" 白妗眨眨眼,朝他伸手:"跟师兄讨一样东西,允了师妹,我就不把这件事告诉师父。" 杨恣:"……" "你要什么?" 白妗悠悠吐出三个字。 "化元丹?"杨恣不解,"你要那东西干嘛?" "有备无患。" "听说你进了通明殿?"杨恣摸出袖袋,丹药一般都贴身放在其中,边问,"莫非你想从那太子身上下手?" 白妗:"说来话长,全是意外。" 神秘道:"也是天意。" 丹药到手后,白妗挥手道别,杨恣在她身后皱眉,嘀咕了几句。 白妗将化元丹含在唇齿之间,一股草木清香悠然散开,感觉到全身筋脉如泡在酒中酥软,她知道这是丹药起作用了。 想起杨恣交代的,此物的效用仅可维持六个时辰,六个时辰后筋脉会恢复与平常无异。 不免蹙眉,教主不是向来自诩炼丹圣手?怎么制出来的成品都不怎么顶用。跟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也没差嘛。 这话要是被他们教主听着,估计得倒吊她抽上三十鞭。 幸好天高皇帝远。 白妗拣了近路走,蛋白色的月光下,积雪堆在路边仿似碎银。 却看见有个人站在树后,这棵梧桐树有二人合抱般粗,那人背靠树干,半倚着有些气力不支。 白妗目不斜视,就当自己没有看见,忽有些微的酒气传进鼻腔,气味极为诱人。 白妗摆过头,与人对视一瞬,愕然: 怎么是他? 不免叹了一声冤家路窄。 姜与倦眼神却恍惚,神色迷蒙。方才他饮下杜茵奉来那杯酒的一瞬间,就知不好。 毓明太子素日里酒量是不错的,可他独独碰不得一种名叫"杨花落尽"的美酒,于他而言,此酒入喉的后劲足以媲美烧刀子。 这致命弱点连斩离都不知道。 那杯酒,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看见白妗,姜与倦只当是个过路的宫婢,便招手道:"过来,扶我一把。" 白妗摸不准他此言是否有深意,但一想自己易了容,又服化元丹,有什么惧怕?现下倒是个接近他的好机会。 遂规矩地行个礼,向他步步靠近。 看清他一身绯色,领上一圈雪白狐毛掩在下巴处,轻扫来去。此时正垂着眸,低低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空中逸散。 温文尔雅的面容沾染绯红,一路染到耳垂。 他转过脸看她,眼波流睇,长睫扑闪。 白妗有点不是滋味,看着这张脸心情复杂,大概她以后都不敢吹嘘自己是"醉美人"了。 白妗垂下头,伸手去搀扶他,他身量比她高,几乎有种笼罩下来的压抑感。 她却心思急转,酒香混合花香,花的香气是梅花,他从哪里沾染? 只有宫苑种了梅树。那么,他是刚刚从宴会回来?可身边为何没有一个侍从? 如果太子醉成这副模样,也没人发觉,那只能是他自己不想让人发觉。 为什么? 姜与倦视线不明,嗅觉却灵敏,这宫婢身上的气息虽混杂着草木的清新,仍辨出些微的熟悉。 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遇过,于是稳了稳心神,借她的手站定。 第8章 仔细观察她半垂的侧面,耳垂软白干净,轮廓流畅柔美,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即便如此,仍有古怪感在心口盘桓。 他沉沉地盯着她。 白妗被他眼神看得发毛,小心翼翼托着他的衣袖,刚想说点什么,手臂忽然被拽住。 她不由得"嘶"了一声。 这只手臂真是多灾多难!又是毒镖,又是戒尺,就不能换个地方么? 哪知就是她这一声痛嘶,让姜与倦瞳孔一缩,立刻将她按在了树干上。 白妗背后一震,蹙眉。 姜与倦仍是有些不清醒的样子,竟然就势,将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额头有些烫意,让白妗牙关一紧。 默默按回滑出袖口的月牙刃,这货虽看着醉了,但她才服下化元丹,功力尽散,必定不是他对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他的手指在她腕上停滞,似乎在探脉。 探了一会儿,神色掠过一丝古怪。 慢慢摩挲上来,触到她脖颈,那偏低的体温让正燥热的指一顿,却不多作停留,直接往她脸上抚去。 下巴,眼角,眉骨,不像在轻薄,似乎正摸索什么。 白妗瑟缩着自己,不意跟他对视一眼,立刻别开了去,像极了受惊的小鹿。 内心却冷笑,师父的易容之术天下无双,自己可是她最有天赋的弟子。 ……不对。 姜与倦的手指顿在她眉边,呼吸轻轻扫过白妗的鬓发。 电光火石间,白妗立刻就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可是晚了,她只来得及短暂地"呃"了一声。 才制的新衣报废,白妗几可想象常嬷嬷挥舞而来的戒尺。 肌肤裸露在空气中,他留了力道,只撕开她半幅袖子。 白妗眼前发黑,往常只有她撕别人衣服的道理,今天竟然掉了个个儿,这算什么事! 姜与倦瞪大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截光洁的玉臂,肌理细腻,骨肉均匀,一点伤痕也不见。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可在这巨大的震惊席卷过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他心头狠狠一跳,突然不知所措了起来。 猛然闭目,手松开在半空,些微颤抖。 明明是他做的好事!她都没表示,他竟然脸红得比谁都快! 他结结巴巴地说:"抱抱、歉。" 白妗捂住支离破碎的衣袖,怒火一路窜烧到心口,强行按捺了下去。 易容之术可不仅改换容貌,小小一道伤疤也可抹去与平常无异。 他想靠这个揪出她来,做梦! 但是自己起码得给点表示。 寻常姑娘遭到这样的事,应该是个什么态度? 她琢磨着,酝酿未几,"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像猫儿一般咽噎的哭腔,眼睛紧紧地闭着,咬牙,泪水争先恐后从脸颊两边滑落。 只有自己知道掐大腿的手有多么用力。 千真万确、万分委屈。 姜与倦还捏着一块碎布,真是给她拢上也不是,扔了也不是。 尴尬万分,仍强压着,镇静地转移话题,"不要哭了,你,你是谁?" 她只抓着衣襟,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姜与倦全身都要烧起来了,只在心里骂自己禽兽、畜生,怎么可以这样为难一个女子? 白妗忽然摇头,泪眼朦胧地从贝齿间挤出三个字:"对不住。" 她接着拢住衣袖,单膝跪了下去,动作小心翼翼。 "妾罪该万死,冒犯了殿下。"像第一捧春雪融化,是特别温柔抚慰的声音。 姜与倦怔住。与记忆中那又媚又冷,咬字都带着狠毒的音色大相径庭。 白妗早就想过,夜闯芳华宫时她以真容示人,现下易了容,武功又被化元丹隐去,唯一的漏洞只会是声音。 改变声线,把控咬字的节奏,于她而言可是非常简单的事。 这少女先向他请罪,让姜与倦更加地觉得自己不是人。歉疚感一下子压过怀疑,俯下身,放轻了声音像怕惊扰她一般:"你怎知孤的身份?" 白妗低低地回:"玉带。只有储君才束玉带。" 姜与倦一顿,储君以外的王侯贵族,除非陛下隆恩,私佩玉带视同谋反。 他真是疯了。如果真是那夜的刺客,怎会如此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 可根据斩离传来的消息,这十五天内并无可疑人出宫。他相信斩离的侦察能力。 有人的脚步声,宫灯的亮光远远飘来,白妗忽然抬起眼,惊恐道:"妾这样,若被看见,会没命的!" 第9章 话音刚落,一件绯红外袍便披在肩,白妗被人虚搀而起,一只手隔着布料揽住她,轻轻圈进一个宽阔的怀中。 姜与倦带她双双转到树后。 一行巡夜的侍卫走过。 白妗从未与人距离如此近,浑身都不对劲,觉得特别憋屈。 但是她忍住了,想去掐他一把的手也紧紧握住,垂在身侧。 又是那股熟悉的气息。 姜与倦垂目。 白妗转了转脸,听见他心跳沉稳有力。 雪夜很安静,她有些冷,从长袍传来的温度很好地缓解了冷意。 云层中透出月光,雪堆反射,在树旁拉长二人影子。 俩人距离之近,像一对亲密情人。 白妗尖尖的下颌躲在狐狸毛下。她怯怯抬目,眼睫上残留泪光,细碎的闪,光晕动人。 姜与倦又怔。 白妗猛地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提着裙裾跑了。 身上挂着的绯袍像一片红蝶坠地。 他站在梧桐树下,枯叶簌簌飘落。 胸膛还停留着她伸手一推,软绵绵的触感。他的疑心分明还没有卸下,可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茫然地,眯起了眼睛。 ☆☆☆ 白妗回房换了衣,喝下一大壶茶才平定心神。有点咬牙切齿,咽下三个字。 姜与倦。 过了约莫半刻,门突然被推开,常嬷嬷站在门口一脸焦急。 "哎哟,方才到哪里去了?殿下的鹤轿就快到通明殿了,还不快随老身过去!" 闻言,白妗眼睛一暗。再抬眉,神情已是十分柔顺。 "知道了,嬷嬷。" 太子所乘车轿又称鹤轿,轿身绘有繁复花纹,以金丝点缀。 一只手拂开琉璃珠帘,青年修长身姿半弯,踩着脚踏下来。 崔常侍笑迎来:"殿下可算回来了,"说着引人进了内殿,为他取下外袍,置于青玉鱼纹的挂座之上。 通明殿内铺着懒狐毛毯,踩上去如同置身云端。 角落衔珠貔貅鼎中,旃檀香气四溢。因设地暖,室内融融一片如春暖花开。 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紫檀珊瑚松木纹折屏,将寝室隔成了内外双间。 屏风侧旁安放红木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铺设了崭新的寝具,被枕整齐,帐头悬垂谷纹双玉璧流苏。 对面地上设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铺着茵褥,中间一张案几,其余橱柜、箱笥各自靠墙而置,每隔三步便有青蟒金漆灯台,烛火通明。 姜与倦坐到案几旁,一身禅衣,袖子垂在茵褥之上。 崔常侍奉了茶道:"殿下舟车劳顿,本不该用这等小事叨扰。然则也不能不请示,因着下月殿下冠礼,按规矩,需得选出个初礼宫人。皇后娘娘将事儿交给了常嬷嬷,这不,人选给您挑出来了,需得您过过眼,才算敲定下来。" 姜与倦抬着茶盏,啼笑皆非,"我不是一向不问此事么?"抿茶,"既然是规矩,全权交给常姨便是。" 常侍赔笑:"殿下好歹也见见……万一不合您心意呢,就算您不计较,往后皇后娘娘也是要问小人罪的。" 姜与倦正翻开书卷,闻言,道:"那便见一见。" 常嬷嬷一早候在了门口,接到吩咐立时便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入,一齐跪在了太子跟前。 她又是问安,又是絮叨这几日东宫的大小事宜,姜与倦耐心听完,神色温和。 常嬷嬷直说到哪个宫女偷懒被罚,崔常侍一声轻咳她才反应过来,拍拍自己的嘴,"哎哟,老奴这张嘴,上下一碰就停不下来。您看,这会子也见了人,今夜,要不要留一个人侍候?" 姜与倦神色淡淡的,扫了一眼少女们,刚想说"不必"。 忽然一顿,发现个意料之外的人。 前不久,刚刚在宫苑外的小路边见过。 现下光线极好,模样能瞧得格外分明。 小脸,翘鼻,抬眼看人时,一对远山眉倒是温柔。 但她不笑,眼神有点冷冷的。 她穿着鹅黄色的衣裙,恭恭敬敬跪在最后面。所有人都不敢抬头,她却与他对视上了,虽只一霎便飞快垂下,却给人一种,掐准了时机的感觉。 姜与倦蹙眉。 他一向不喜欢太艳丽的颜色。 今日那身绯衣,还是常侍说是皇后娘娘一番心意,才穿在身上。 这少女的打扮,可以说完全不符合他的审美。偏偏还在鬓边簪了茜红色的珠花,眼唇不知是否妆过,透出嫣红。 样样不合心意,他看得频频蹙眉。 却拿手一指:"就她吧。" 第10章 常嬷嬷领着其他宫女退下,崔常侍也顺路将门阖上。 白妗柔顺地跪着,长发扫在背部。 姜与倦走上前,站定。 "你的名字。" "白妗。" "哪个今?" 白妗抬眉看了他一眼,忽然握住他的手。 在他掌心里,以指尖作笔,一笔一划写出个"妗"字。 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轻颤的眼睫。他将手抽回,掌心微痒。 "妾失礼。" 她说着跪伏了下去:"先前,还未谢过殿下助妾。" 姜与倦饶有兴味地看她,轻声,"怎么这么巧呢。" 白妗道:"《摩诃止观》中说招果为因,缘名缘由,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妾与殿下,实属有缘相会。" "你还读过佛经?" "从前家慈喜欢念叨几句,"白妗柔声,"也因识得些字,才能进司经局做事。" 姜与倦默,转身往榻上走去:"孤要就寝了。" "是。"白妗起身,慢步向前。 他坐在床边,神色有些倦怠。 白妗为他脱袜,她跪得工整,心中默念一切都是为了宝贝宝贝宝贝。 雪白的长袜褪去,露出莹白脚踝,形状精致的脚背,足弓,趾尖含着微红,像是滴露的玫瑰。 第一次见比女人还美的双足,白妗叹为观止。 却猝不及防,这美足轻抬起,踹在了她的胸口上。 平白无故挨了一脚,她重心不稳,跌坐,愣在了那里。 "常嬷嬷没跟你们说过,不能碰到孤么?" 他赤脚踩在毛毯上,居高临下地说。 白妗看见他的脚趾蜷缩在雪白的衣袍之下。 这是故意激怒她呢,看来,还是没有打消疑心。 她再一次认错。 "奴婢知罪。" 因是赤足的缘故,那一脚并不痛,她的头却疼了起来。 谁说他宽容和善,温文尔雅?! 分明是表里不一,死缠烂打。 "殿下,"再次进入,端着托盘的崔常侍见到这副场景,有些惊讶。 姜与倦望去:"何事?" 崔常侍眼观鼻鼻观心:"皇后娘娘赐下美酒,说为殿下助兴。" "……" 姜与倦往托盘看去一眼,立刻就明白原来之前那杯"杨花落尽"也是他亲娘的手笔。 这是皇后赐下的酒。 太子可以不饮,白妗必须饮。她没什么犹豫,端着杯盏便入了口,抿唇,还嫌有些淡。 不过这话不能说,只能摆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谢了恩。 姜与倦做梦都没想到,一天之内会有第二次碰这酒。 他举盏饮下后,脸庞迅速红了起来。白妗再次叹为观止。 崔常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白妗为他更衣,他任由她动作,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她低眉顺眼,神色平静,观察不到异样,姜与倦于是去看她在衣带上摆弄的手。 很纤细,肤质白净光滑。 白妗垂眸,好在她并不用刀剑一类的兵器,手上并无茧。 姜与倦便别开目光。倦意浓浓袭来,他眼眸半睐,思绪尚且维持清醒。 穿上寝衣,他躺进榻中,盖上锦被,睡姿乖巧。 白妗取下珠钗,乌发如瀑披落。灯光下,少女容颜似玉,泛着柔和的暖色。她在榻边磨蹭着,想去掀那雪白暗绣的锦被。 掀不动,她暗暗用了力,还是不动。 原来他死死按住了被子。 一头乱发散在枕上,姜与倦睁着眼睛看她,唇半抿,满脸都写着拒绝。 白妗:"?" 你这样好像显得是我急不可耐? 她扯平了脸皮子,温柔又可怜地说,"殿下,是您亲口说留下妾的。" 他乌黑的眼珠静看着她,好像在努力理解她说的什么意思。半晌,从被子里慢吞吞伸出手,指了指矮榻。 要她睡那儿。 "……" 白妗恶毒地想:恐女症?不会是不行吧? 她形单影只地立在烛光下,默默将手攥紧:"妾不知,不知哪里惹了殿下不喜。" 她暗自垂泪,真的不像作假。 姜与倦将视线移开,半晌才慢吞吞说。 "孤,和你。还不熟嘛。" 他说着说着严肃了起来,"哪有刚认识,就睡作一堆的,这儿又不是花楼。" 白妗古怪。 第11章 他在别扭这个?可是抱都抱过了,要说睡,芳华宫四舍五入,也算是了。 本来她都做好心里建设,毓明这容色,放在江湖上也是采花大盗垂涎的头号人物呢。她不算亏? 男女之间的事儿,虽没亲身试过,但教中广为流传的那些话本子里不都有。她一个女儿家都不害臊,你堂堂太子,竟然搁这纯情起来了? 可事到如今,白妗不得不配合他:"是,妾知道了。" 到了半夜,室内温度有些偏低,白妗特别窝囊地蜷缩成一团,暗暗咬牙。 姜与倦,你可千万别栽到我手里。 翌日,常嬷嬷来问安。 姜与倦穿戴整齐,拿出一块染着点点血迹的白绢,白妗呆滞。 她反应非常快地羞涩道,"殿下威猛。" 常嬷嬷:"……" 姜与倦:"……" 他轻咳了咳,"好了,常姨你可以去交差了。" 常嬷嬷千恩万谢地走掉了。 "殿下是不是伤了自己了,妾心疼。"白妗捧起他的手,查找着伤口,满眼担忧。 姜与倦愣了几息,才道:"放肆。" 他摆起架子来了。 白妗被他一凶,又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眼巴巴地看他一眼,又飞快垂下头去。搓着袖子,很是不安。 姜与倦心头涌上无奈的情绪,不知怎么便说,"这宫里并不全是孤的人,言行举止,需得注意身份。" 说完就后悔。跟她解释什么? 白妗这才抿唇笑了笑。她看着他,满眼都倒映着他的影子。 白妗的脸微微泛红,仿似初绽的桃花般。那晶莹剔透的眼珠中,薄薄的冰层碎裂,透出盈盈的光彩来。 她的神色平和,直视着他,看进这青年清澈的眼眸深处。柔润的唇开合,将心里的话款款吐出:"妾未进宫前流离四方,曾从说书人口中听闻,毓明太子风华绝代。做了掌典,也常常听别人说起东宫。您在我们心中,是君子无双。妾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站在您的身边。" 晨光打在她未施粉黛的侧脸上,姜与倦甚至能看清那肌肤上细小的绒毛。她却不敢再与他对视,而是微微垂下头去,长发滑至胸前,脖颈弱白而纤细,像是一手就能握住。 她轻声地说:"妾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见识短薄,身无长处,可能连地上的泥土都不如。但在妾心里,进了通明殿,就是嫁给了您。您就是妾的夫君,是妾的天。" "是殿下给了妾在身边伺候的福气,妾这一生都是属于您的。" "愿妾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含情脉脉,语气缱绻。 红霞飞面,憋气憋得脸蛋通红。搜肠刮肚,才挤出两句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情话。 说着自己鸡皮疙瘩落一地。 姜与倦也鸡皮疙瘩掉一地。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表示:"哦,知道了。" "……"这么冷淡?! 白妗不可置信,被他像赶什么一样赶走了,身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她愣了半天,才黑着脸走掉。 那扇门后,姜与倦自己重复了一遍,"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说到一半,就嗤笑出来。从没人对他说过这么大胆的话。 毓明太子从小到大听到的,都是奉承与谄媚,像这样直白又羞怯的小女儿心思,压根没有机会接触。 有一瞬间,他被那种不加掩饰的纯粹击中,可也仅仅是一瞬间。 立刻就有种微妙的被蒙蔽的感觉。因为这个女子给他的直观感受实在过于矛盾。 说她是个普通的婢女,为何数次作出逾越之举而浑然不觉。 若说她不是,那又为何弱不禁风,没有半点武力,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 实在是太过矛盾,矛盾到忍不住想探究,那究竟是不是一层面具。 ☆☆☆ 作为毓明太子的"启蒙"婢女,荣升"白内人"的白妗有幸被赐居通明殿偏殿。 过后,太子又赏赐了一套崭新的衣裙,附言"赔礼"。 简洁两字,惹人遐思。 衣裙遵循他的审美,上襦是毫无新意的米白色,点缀了羽毛绣纹。下裙则是淡青色,连裙底的绣花也规规矩矩。 送礼的常侍意味深长,乖乖,这么激烈连衣裙都搞坏了。 白妗看一眼兴味索然,却撑起个浅浅的笑,移步上前,将一早准备好的银锭子放进他手里。 "多谢崔常侍,劳烦常侍转告殿下,妾甚心喜。"说着抚过那套衣裙,回想那一日房中杜茵抚摸袖衫的神色,仿出了个类似的,侧颜温暖而明媚。 第12章 崔常侍见状,露出个欣慰的表情。 "她真这么说?"姜与倦转过脸来,笔上浓墨饱蘸,还未滴落。 常侍点头:"一开始见着小人,不咸不淡的,听说是殿下赐衣,立刻便上前了,我出来时回头看,那眉眼里都带着笑呢。" 姜与倦落笔:"你收了人多少银子?" 崔常侍哀嚎:"殿下,小人冤枉啊!实在是看白内人真情流露,才觉着应该说给殿下知道。殿下这么多年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上心,小人得小心对待不是。而且银子什么的,她还不算大头的,往常那些想巴结殿下的,那可是一出手就吓死人。所以呀殿下您想,小人有什么理由,帮着个小小内人蒙骗殿下呢。" 说罢狗腿一笑。 姜与倦斜睨一眼,有没有人来告诉孤,这家伙到底贪了多少钱?! 因太子素来对亲信十分宽纵,崔常侍与他一同长大,交情过命,这些话倒也不值得他在意。只是给了个眼神:"再这般没规没矩,就跟斩离换岗吧。" 幽均卫首领兼任东宫侍卫长的斩离,每日鸡鸣便会到演武场负重奔跑,再与人对擂数十回合。 崔常侍立刻:"小人知错!" 他赶紧上前乖觉地研磨,觑了眼殿下,他穿一身青灰色立领长衫,玛瑙扣子一路扣到最上,密不透风的。面容温文秀雅,许多时候却也挺严肃。 没想到私底下那么……狂放啊。 看来昨夜殿下很让人满意嘛,并没有他跟嬷嬷担心的那回事。 眼神瞟过来,一接触,姜与倦同为男人哪里不知道什么意思,立刻皱眉:"研墨就研磨,乱想些什么。" 崔常侍再次摇头,"小人不敢。" 嘴却咧着,欲盖弥彰。 姜与倦下颌线绷了绷,却默了,并不想解释什么。 他曾设想过。假如他的直觉是错的。这一次真的是他自负? 昨夜过于草率的决定,以后该如何收场。 想到包括崔常侍在内的人的反应,姜与倦深深蹙起了眉。 那少女,本是东宫外的人,司经局的差事比别处也清闲,半个文职,还算自由。 按照大昭规矩,二十五岁便可自赎出宫。可自被他选中,踏入通明殿起,就代表这一生都是东宫的人。 于情之一字上,毓明并无造诣,却也知一人心、不相离有多么难能可贵。 他尊重这样的情感,即便不能回应,也会报之以琼瑶。因他在深宫长大,见过太多白头宫女。 他想起前朝,太行皇室的开国皇帝。那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帝王,可他一生只有一位妻子,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百年之后同葬帝陵。而高祖在位期间,同样四海升平政治清明。 礼部尚书曾为帝师,从拜太子太傅以来,便与他说过许多太行高祖的事迹。 他从小就满怀憧憬,希望到自己继位,即便不借助裙带关系,也能创造一个开明盛世。 生来情感寡淡的毓明,向来觉得,身边只需一个人便够了。 杜茵很完美,不论是品貌、还是才情都符合贤妻的一切特质。 他与她一同长大,日积月累,看着她长成足以适配皇后之位的模样。 可一个人的出现,让二十年来的定数被打乱,虽是微末,却也令他惊讶。 但那个女子并无错,假如,她真的是她,不是别的什么人。 这样一想姜与倦的心里升出些歉意。 故才让崔常侍赠衣,给她安排了新的居所。在未确定之前,权且信她,暂时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罢。 但愿她,不会让他失望。 最后一笔划过,姜与倦将纸笺折好,装入信封中,以朱砂封口。 "你去一趟奉常寺,将这信转交给魏大人。"姜与倦淡道,"务必保密,此事决不能有第三者知道。" 崔常侍也凝重起来,郑重接过:"小人明白。" 姜与倦负手,心中算着冠礼的日子。窗前的桃花树卷起了花苞,这是二十年前,那位娘娘亲手种下。 春来得这样悄然。 但愿东府中那人能配合一些。他其实并不想太为难,毕竟是故人旧识,他并不愿故人在九泉之下寒心。 可事关国本,先公而后私,容不得他顾念。 姜与倦眉心微蹙,眸里如浓墨涌动。 另一边,常嬷嬷乐滋滋地向凤仪殿通报。 皇后听罢欣慰点头。 她深知儿子性情,从来不热衷男女情爱,倘若娶了正妻,在登基之前,恐怕是不可能纳妾的,光看他这整整二十年,身边从无安置侍妾便知。 外面人以各种名头送来的美女,都是拒了,或遣到别的宫里。 第13章 他从小都是个极有主意的,她很难改变,只能潜移默化。 杜茵虽是她亲自挑选的太子妃,可东宫的后院,也算是后宫的一个小小缩影,需得有个平衡。 若是光他们杜家占了大头,陛下就算一直放心着,几个御史参本上去,也该疑心了,到时给人钻了空子,才是真的大事不妙。 她让常嬷嬷挑选侍妾、又送杨花落尽,带人到太子跟前,选个可心人儿侍候,就是这个道理。 先挑几个家世清白,性情好的,服侍着太子。自古男子,谁不三妻四妾,更何况他可是未来的皇帝? 等杜茵嫁进来,新婚夜便不用太受苦。再因着这些侍妾身份不高,也好管束,决不会撼动她的地位。 到时再慢慢搭线一些世家女儿,多一些助力,以后登基,太子的日子也能顺些。 只不过,让皇后出乎意料的是,昨夜,才见一面,太子便选定了宫女侍寝,她还以为至少得劝上几日呢。 听常嬷嬷说,也不是个绝代佳人,中上之姿而已,太子仁厚,也许只是随手一指,不愿拂了娘娘好意。 什么时候儿子这么好打动了? 皇后一边讶异,一边对"白妗"这个名字上了心。 偏殿,杜相思给白妗端了红糖水来,脸红红地说,"我听宫里老人说,服侍人后都会体虚,要喝点糖水补补。" "……" "还是以前的房间住的惯,"白妗不爱甜的食物,她浅酌一口,便搁下碗, 看着杜相思认真道,"殿下没有碰我。" "啊?"杜相思傻眼。 白妗别开脸,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昨晚才抱上,他就推开我,说……对我没有兴趣。" 说着捂住脸,语气像是要哭出来了,似是很难为情。 杜相思扫过她丰满的胸部,纤细的杨柳腰肢,还有因坐姿隐约勾勒出的长腿,大为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 "莫非殿下……"杜相思捂住嘴。 白妗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 达到暗示太子"不行"的目的,让她身心舒畅。 于是喝了口茶,揶揄:"殿下不喜欢我这种类型的,或许相思你更合心意呢。" 杜相思慌的摆手,"老天,这怎么可能!" 她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隐约还有些忧愁。看得出来杜相思是真的不愿服侍太子。而且,从那日她对那个杜小姐的态度来看,甚是奇怪,里面绝对有什么猫腻。 白妗猜测她进这东宫会不会与自己一样,是别有目的呢。于是瞧着杜相思的目光,渐渐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杜相思莫名其妙:"怎么了。红糖水不合口味吗?" 白妗微微一笑:"没有,我很喜欢,谢谢你相思。你是我入宫第一个朋友,等我飞黄腾达了,绝不会忘了你的。" 杜相思讪笑。 白妗以为至少还得交心试探几回,才能获知杜相思的秘密。哪知一入夜,不过是轻易的守株待兔,便成功了。 终于可以摆脱与人虚与委蛇的疲倦感,白妗十分欣喜,欣喜若狂。 今夜无月,几点星子散落天边。屋室外,有人偷偷摸摸,摆弄了几下门上挂着的铜锁,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一声轻笑飘入耳中,她一抖,霍地转身作势要逃。看见从暗处走出的人,愣在了那里。 白妗没什么表情地说:"不好意思,是我。" 杜相思退后几步,差点撞到门框发出声响。白妗眼疾手快拉住她,附近可是有巡逻的东宫卫,万一被发现俩人真是插翅难飞。 白妗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松开杜相思的衣袖,在手帕上撇了撇,杜相思看得无语,却不得不跟着她,一齐穿过灌木丛返回。 一路沉默。 许多年后,每每回想这一夜,杜相思都会非常沉痛地反思:她应该早一点认清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偏殿守夜的婢女被白妗点了睡穴,不会发觉一点异样。她关上门,有点激动。俗话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如今,终于可以拉到一个盟友了。 烛火昏黄,白妗脸色沉重。 她屈指,叩了叩桌面:"坦诚相待?" 杜相思嗫嚅,捏着裙带很是犹豫。 白妗绝倒,"那什么,我的意思是咱们都说实话吧。" 杜相思扭头:"我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 "之前我们同室。你不肯说,难道是要我一五一十,把你夜里的行程,给你理一遍吗?"白妗奇怪地问。 "原来那些晚上你都没睡着!"杜相思惊恐,"你跟踪我!" 第14章 "没功夫,"白妗想翻白眼,"推断罢了。我睡眠极浅,自你第一晚起身出去,便已将我惊醒。到二更天,你回来时,又将我惊醒一次。" 她很记仇,语气有点凉凉的。 杜相思:"……" 白妗继续,"回时通身都很整洁,可是冬季潮湿,你的裙摆没能干透。东宫唯一有水流的那条路,在通明殿后方。" "第二晚,你出去了很久,回来时有花香。我猜测你要么迷了路,要么到了培植花卉的暖阁周围。而第三晚,明显比前两次花的时间都短,也带花香,却淡了很多。" "我猜测,你已经找到了要找的地方。此后,你没有再外出,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今夜,我果然押中,你找的,是太子殿下的书房。" 与暖阁距离最近,素日毓明常去之处。 "你总是半夜外出,绝对不是为了偶遇太子吧。"白妗托着下巴,看她,"让我想想,你是为了,拿到某样东西?" "或者换个字,偷~"不知想到什么,白妗噗嗤一笑。 杜相思抿紧了唇。 "你要告发我?" 白妗撩起眼皮:"我何必?" "其实你已经很谨慎,连鞋子上的泥土都清理干净。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她慢慢地说,"我在你之前,很早就摸清了东宫的地形。" 杜相思咬牙,讽刺:"你这么厉害,为什么只是一个婢女?"还是个失败的陪床婢女,后一句她没敢说。 "谁告诉你我是婢女?"白妗眨眼,长睫在眼下投出弧形的阴影。 六个时辰已过,化元丹的效用失去,青衣教"明妃"可是江湖高手榜上为数不多的女常客。 "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白妗目光落到虚空,"实话告诉你,我进宫也是为了盗物,此物对我至关重要,可以救至亲性命。" 她复看向杜相思,"虽然我们所求不一,好歹也算一条道上的。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吧?也许我能助你一把。" 也许是白妗的和盘托出让她放下了警惕,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透澈,有种极强的穿透力。 杜相思终于缓缓道:"印鉴。我进宫来,是为了……借太子殿下的印鉴一用。" 她垂下了双眼:"当年,在江南道,一代大儒游历风光,救下路边一对行乞的母女,得知二人要上京投奔亲族,心有恻隐遂留下银钱与书信,信上有一枚印鉴佐证。" "那位大儒,便是太子太傅,礼部尚书沈仲丘。那枚印鉴,乃是太子殿下的私印,象征着威压与至高皇权。" "到了盛京,我因水土不服留在客栈,母亲带着书信去找杜家,却被拒之门外。那书信被人换了,不知怎么变成一封告发信!通篇都是胡言乱语,母亲被那些人骂作疯子,被家丁们乱棍打出。我寻到尚书府,发现沈大人早已辞官云游。只好折返,想同母亲离开。天大地大,还没有我们母女容身之所么?……可母亲落下一身伤痛,不久便郁郁而终。" 杜相思忍住眼泪,平静道:"母亲从小送我去读书,故而识字,那封书信的字迹与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所以你想仿造一封,逼迫杜家承认你?" "不!"杜相思厌恶道,"那样恶心的大家族,我死也不会愿意踏进。我娘本是农家一清清白白的女儿,就因为那个大人物贪图美色,轻诺寡信,害她因未婚先孕被赶出家门,乞讨为生,父母重病离世都不能尽孝床前。我怎愿把那种人叫爹?" 她抹了一把泪,"只是我娘一生飘零,她的遗愿便是入杜家祠堂,我一定要完成它!" "你打算怎么做?" "有了印鉴以后,我便去找大理寺作主,要杜家堂堂正正地,将我娘牌位迎入祖祠。" 白妗随口问:"你为何不直接向太子坦白?" 杜相思:"殿下与杜家大小姐关系匪浅。孰轻孰重,他绝不会帮我的。" 白妗却有点古怪地觉得:也许不一定呢?马上又否定了,是啊,杜家可是太子母族,谁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轻易折断自己的翅膀呢? 白妗没有什么正义感,权衡得失后才说:"我帮你偷到那枚印鉴,而你要帮我办一件事。" 杜相思不信:"你有那么能耐?" 白妗哼笑一声,响指一打,烛火应声而灭。 杜相思半天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你会武功?!" 她惊得失声半天,直到白妗重新将烛火点起,并摆正在二人之间。 少女神色平淡,抬眸间却有种别样的韵味,令杜相思有些恍惚。 "你要我办什么事?"她手指交叉,犹疑道。 第15章 白妗:"附耳过来。" 听罢,杜相思惊呼:"你这也太、太大胆了吧?" 白妗竖起一指,唇角微翘:"还有更大胆的。事成之后,我会给你安排自由身,助你脱离皇宫。" 杜相思睁大眼睛。 "宫中有我们的人,怎么样,这买卖划算吧?" 说罢,像是笃定对面会答应,站起了身往床榻走去,似乎准备就寝。 杜相思忍了又忍:"你不怕我告发你。" 白妗正将落进衣领的发,伸手一撩披在身后。 回眸,"你不敢。" 那其中轻飘飘的意味,又幽又冷,让杜相思打了个哆嗦。她忽然觉得这,恐怕才是这个人真正的样子。 轻蔑感情,只谈利益。 杜相思确实不敢。她在明,他们在暗,皇室与那些势力能平衡这么多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既然白妗入宫只是为了盗宝,一个盗字便意味着会尽量避免正面冲突。那么与她合作,利大于弊。 "好。"她听见自己轻吐出一个字。 "三日后,子时二刻。"白妗打个呵欠,"你在书房后东南角下等我,击窗为号。" ☆☆☆ 这几日太子都不在东宫,听说是宿在东华门外的府邸。不知该说白妗料事如神还是怎么,杜相思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好时机!月黑风高夜,白妗甚至不换夜行衣,就这么大摇大摆避过东宫卫的耳目,开锁进房。 也算她运气好,姜与倦离开一并带走了幽均卫,否则还得好一番折腾。 书房布局不如寝殿精美,却也典雅。桌面上有几幅毓明太子习字的字帖,边缘烫金,都说字如其人,这苍劲有力的小篆体,倒与他秀美的相貌不贴。角落放置的五彩珐琅花瓶,中间摆放几簇梅花,正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太子用来办公的印鉴绝不会只有一个,可私印却是独一无二,平日里不会随意使用,一定妥善保管在隐蔽处。杜相思描述那是一个青鸾图案,底角有"毓明"小字。 白妗翻到书架的暗格,在里面发现一些大小不一的锦盒,堆叠有秩,而那枚私印,则被收在一个黑色的锦盒中。 她取出印鉴,放入袖中。 忽然,门开的声音。 白妗心底一凉,霎那间在心口蹦出四个大字。 杨恣害我! 不是说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么! 这个角度,正对着门口,根本避无可避。 "你在干什么?"有人淡淡问。 那天生带着矜贵与散漫的声音,此时抹上了危险的意味。像一只漂亮的雄鹰,潜伏进了黑夜,那锐利的鹰爪在眼前寒芒一闪。 他向她走来,月光在他身后倾落入室,他的表情不明。她步步后退,退到无可再退,身后就是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 一个高官的机密几乎都会在书房,更何况身为万人之上的太子。也许值得觊觎的东西太多,反而会忽略最不起眼的。白妗笃定他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私印丢失,咬牙正想说话。 猛然看见破空而来的寒芒,脸色一变,白妗整个人扑到他身上将他抱住,直接翻转了位置,将他压在窗边,自己以背部迎上箭锋。 手里的东西,准确无误地从缝隙滑出去。 她吃痛,闷哼一声。 杜相思正倚在窗下,就着爬山虎的隐蔽打瞌睡,被东西砸到清醒过来,还好不曾发出声音。 她看到地上的印鉴,谨记白妗交代的,揣上就跑,有多快跑多快。 屋内,姜与倦接住怀里少女下坠的身体,浑身的肌肉还在僵硬着。他眼睫垂下,对闻讯而入的斩离吐出一个字:"查。" 斩离领命而去。 手臂挽住她单薄的肩膀,这是一尾常见的锥形箭,箭头正扎在肩胛骨处,衣服慢慢被血液浸湿,淅淅沥沥地淌满了手心。 姜与倦感受着指间的粘稠,看少女的脸色慢慢发白,双目紧闭,那嫣红的唇也死死地抿着,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充盈在胸膛中,使得他沉默下来。 其实白妗也很不自在,陷在姜与倦的怀里,全身感觉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爬一样。从小她就抗拒陌生人的亲近,除了师父和师兄,对谁都是拒之千里,别说抱人了,主动触碰都很少。 可是肩上的剧痛,又无法令她作出推拒的举动。 她害怕得直颤抖,却为他挡下那一箭。 姜与倦忽然醒悟了一般,放声道:"来人!传太医!"在话的尾音中,几乎带了一抹厉色。 白妗想,到底不算白忙活一场。她将脸庞的角度轻微地一转,贴近他的胸口,离青年的心脏只余一层结实的皮肉。 第16章 听着那仍然稳健有力的心跳,她眉心仿佛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呢喃了一声"殿下?" 姜与倦抱她的手微微一紧。 白妗却努力地扬起脸,咬着牙气若游丝地问出一句:"殿下你……可有受伤?" 说完她便陷入了昏迷。 没有听见那心跳忽然停顿一个间隙,又猝然加快。 ☆☆☆ 再次睁眼的时候,透过账前长长的流苏,看见姜与倦就站在榻前。 他身姿修长,容颜俊美得像一座雕塑。好像才进来不久,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衣襟袖口都绣着青叶纹,浑身萦绕着淡淡的旃檀香气。衣装气韵,无一不透着清爽,神色也同往日一般温和,看不出什么异样。 见她醒转,便垂下眼来对她道:"孤先论公事,再问私事。" 一出口,便充分体现了他的本质有多么冷漠,无情。 白妗都想笑,这人,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别开眼睛,好像有点被伤到了,整个人淡漠得像一抔雪水。 "你到孤的书房做什么?" 白妗不说话,唇抿成一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去瞧着他。 姜与倦接着道,"而且,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想到他这样的人也会冷笑,晦暗的光线下,唇角别上的这抹笑容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怕,是那种偏向阴郁的可怕——也许源于他相貌比较精致。 "孤的东宫卫,是聋了还是瞎了?" 他这一句话,使得他身后包括斩离在内的宫人全都跪了下来,屏风后乌压压的一片。白妗这才发现此处并不是普通的屋子,而是在通明殿,太子的寝殿。 白妗坐起身来,勉强向他跪下。 "殿下不要为难他们。" 姜与倦负手,俯视她,整个人的神色有点冷冷的。 "一切都是妾的错,"扯动伤口,白妗才发现肩膀处缠着纱布,而且只穿了一件中衣。 她不敢看他,而是盯着自己的衣袖,黑发半挽露出细白的脖颈。 "殿下这几日一直不在,妾辗转反复,实在是思念殿下,便想着殿下会不会突然回宫,想出去碰碰运气……" 姜与倦眉峰微拢,很有耐心地听她说完。 "那这锁怎么解释,"他重重将什么放到了崔常侍捧着的托盘中,哐当一声,赫然是书房的那把铜锁,白妗瑟缩了一下。 "难道它自己想开了?"说着他气笑了。 白妗咬牙。 "是这、这个,"摸到头发上,幸好还在。白妗将簪子拔出,青丝倾泻,抬起苍白的小脸,迎上姜与倦的眸光。 她面露羞愧,有点窘迫不安地说,"妾小的时候吃不饱饭……" "便、便自己偷偷学了一手。" "噗。"崔常侍忍不住笑出声,姜与倦看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妾、妾只是想借殿下墨宝睹物思人。殿下自从那夜起,便连续几日不曾回宫留宿,妾害怕,害怕是被殿下厌弃了,妾心里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铤而走险,想凭借此事吸引他的注意? 她攥着被子攥得骨节发白。 姜与倦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要看穿她说的是不是谎言。他阒黑的双目中折射不出一丝光线,侧颜犹如刀斧凿刻,浓睫在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 终于,他长出一口气。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说完,他停顿了许久,目光也在她身上落了许久。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是通明殿的人,做了错事更要罚。便罚俸一年罢。……暖阁洒扫的差事有缺,你便去接替吧。" "……"白妗郁结于心。 却柔顺道:"妾遵命。多谢殿下。" 姜与倦瞥她一眼,终于坐到床头的杌子前。 "现在论私事。昨夜,你救了孤,为孤而受伤。想要什么赏赐?" 金银财宝? 华服美衣? 他甚至想, 哪怕她说要出宫,想要安然无恙地离开,他都可以应允。 白妗却摇摇头:"殿下可不可以,陪我一晚?" 她说完,她愣住。 姜与倦也愣住。 白妗愣住是因为她本来想说陪她吃个晚饭,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失血太多脑子打结,直接略过了饭的步骤。 估计又要觉得她饥渴难耐了吧? 好在白妗脸皮不薄,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举目望帐顶。 姜与倦似乎想到什么,回头,崔常侍非常知趣:"好的,小人回避,回避。" 最后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第17章 说那话的是她,箭在弦上了,白妗也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她向他伸出手,试图随便指个什么转移注意力,却被姜与倦轻轻地握住。 她体温偏低,甫一接触他干燥温暖的肌肤,一哆嗦地想抽回,结果怎么也无法,他没用太多力气,就是让她挣脱不开。 可恶!竟然用内力压制她。白妗看着被五根修长手指包裹住的手,有点挫败。 "红了。"她扁扁嘴,看看他,又看看手腕。 姜与倦立刻松开。 她的肤质好像很容易留痕。 她捂着手腕,有点委屈,时不时小心地看他一眼。 远山眉温柔,带着小女儿的嗔态。 姜与倦忽然轻咳了一声。 "好好休息吧。"说完便起身迅速离开了,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似的。 白妗瞧得莫名其妙。 ☆☆☆ 伤养好的当日,白妗便去找杨恣算账。 哪知杨恣一看见她,开口就是正事:"你可知东府?" 白妗张了张口,茫然地摇头。 "东华门外有一府邸,是宣和三年通明殿大火所建,为与东宫区别,称为东府。" 白妗立刻反应:"通明殿曾经大火?" "不错,似乎这火还与陆惜玉被废入冷宫有所关系。" 这时有人从旁边路过,对着二人吹了声口哨,一身侍卫打扮当是杨恣的同僚,正冲着杨恣挤眉弄眼,八卦兮兮地问:"这是你的……?" "表弟。" "表妹。" 互看一眼,杨恣:"不要闹。" 白妗柔声:"表哥~" "……" 同僚也笑,"杨兄的表妹啊,真是个标致的姑娘,在哪里当差呢。" 白妗见他眉眼清俊,说话也不惹人厌烦,便行礼回道:"奴婢是通明殿的掌灯侍女,见过大人了。" 同僚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刘毅便好。" "刘大哥。"白妗冲他一笑。 美人示好,刘毅心底乐开了花,却因有事在身不得不按捺亲近的心思:"你们先聊,我还要当值,改日再会,再会啊。" 说完乐呵呵地走了。 白妗目送那宽背蜂腰的背影远去,一回头,杨恣古怪地看她。 "掌灯侍女?豆,豆,网。" "不然让我见人就说,我是太子殿下的洗脚婢?"白妗无语,"那还要不要嫁人了?" "?" "你不是已经消除了姜与倦的疑心?"杨恣问。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那天你的箭就不能偏一下?疼死我了。"白妗抱怨。 "……"杨恣拧眉,嘀咕,"我控制力道了。"不过他担心暴露,很快便抽身离开,倒确实不知道她伤势如何。 不由得带点愧意道:"要不要给你点金疮药?" "不必,"白妗立刻回,"多给点教主的丹药就行。" "……" 白妗冲他笑了一下。 其实成为青衣教的明妃之前,她被迫闯过一个越灵山窟。 那里面阵法诡谲,暗箭难防,出来时浑身血洞没有一处完好。若非师父配制了药汤调理,还有教主赏赐的完颜丹,恐怕她早就是废人一个。 肩上那道箭伤,于她而言不过是皮肉之苦,用来博取太子信任,还能坑一把师兄,实在不亏。 杨恣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个小师妹脸生得多情,实际冷心冷肺,也许是因孤儿出身,缺乏亲情,后被青衣教收留,作为明妃候选人培养,从小成长环境便是尔虞我诈。 师父将她收入门下已十二,早已定了心性,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直到出过几次任务,师父又悉心照料,这几年与他们的关系才好了许多。 可对待外人,她永远都是利益为先。 若说师父是那百灵面和心善,白妗便是猫头鹰,看着娇憨本性凶残。 白妗自然不知道杨恣怎么腹诽自己。 "好了,说正事,"杨恣收起心思,正色道,"半个月前,东宫剿匪一事你想必有所耳闻。" "对啊,怎么了。" "正是那一次,青衣教有人擅自行动,害得全军覆没,其中就有一位颇有名望的前辈。论起来,应当是我们师叔。昨日我接到消息,他很有可能没死,而是落到太子手里被关了起来。经过这几日观察,我猜他极有可能在——东府。" 他脸色慢慢地沉肃:"教主有命,让我们合力救出那位师叔。" 一碗浓香四溢的鸽子汤,一枚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第18章 白妗大老远就捏着嗓子:"太子殿下~" 姜与倦提笔的腕一抖,墨洇透了宣纸。 他抬目看去。少女亭亭立在门前,巧笑倩兮,如清水芙蓉。衣着不再颜色鲜亮,而是那件他赏赐的衣裙。米白上襦,青色下裙,碧绿的丝绦在腰间成结,盈盈一束。 赏心悦目。 白妗眼尖,一下看见桌案上,摆着一把泼墨折扇。 半个时辰前,杜茵曾来过,送来一把自己绘制的折扇。她是盛京有名的才女,这精美的工艺品在她的笔墨加持下更为矜贵。 她熟练地为太子研墨,容色嫣然:"听说殿下处罚了一个宫女?"声音温柔若出谷黄莺,"罪名是……私入储君书房?" 杜茵有"小明珠"之称,一举一动堪称女子典范。 "虽说殿下不曾丢失什么,还是要以儆效尤,只罚去洒扫,会不会太轻了些。" 姜与倦专注写字,提腕仍然沉稳:"孤不觉有何不妥。" "殿下决策,妾并不愿置喙什么,"她话锋一转,"可毕竟宫中规矩森严,若是不加以严惩,时日一长,人人争相效仿,恐怕风气不正。" 她说话极缓,并不会使人觉得有斥责或者埋怨的意味,仿佛就事论事一般,让人挑不出丝毫差错。 姜与倦终于搁下了笔。 他唇色很深,唇角微微地往上翘。看人时眸光微闪,渐渐地沉静下来,像一颗浸在水中的乌玉。 "那孤要如何惩治于她呢?用刑?世上刑罚,无非笞杖徒流四种。然人犯错,亦有小大之分。楚毒备至,不过是徒增冤怼罢了。" 按理说,这答案应当让人满意,可毓明太子何时又何需同人解释这样多?愈是认真,便愈是反常。 杜茵一向端庄优雅的面上有了怒气。 "殿下,不过就是个……侍寝婢女,连初礼的名头都不曾定下,殿下何必如此紧张?" 姜与倦微微眯了眯眼。 不曾临幸白妗一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同崔常侍说,自然也没有必要同杜茵说。 "这是孤自己宫中的事,"他神色淡漠,转脸看她,"不要把手伸得太长。" 他都知道! 杜茵研墨的手一僵。她确实派人混入暖阁之中打探虚实,却在几日前莫名其妙被遣离了。 有必要那么宝贝?她心口醋意翻涌,更多的是不甘,传言中清冷疏离的毓明太子也会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么!还是区区一个婢女! "殿下!"她才说出这两个字就惊觉不妥,及时止住了后面的话。她是士族女,他是皇家子,天生就有君臣之别。倘若以臣女身份质问太子,那便是僭越,是大不敬。 更何况苦苦纠缠下去,只不过证明他对另一个人的另眼相待罢了。 可是杜茵从小众星拱月,从未在谁那里吃过亏受到冷遇,像现在这般受挫,内心早已十分不虞。见他不咸不淡更是大为光火,索性停下手里的动作,咬唇看向姜与倦。 他重新将毫笔握进手中,扼袖露腕,沉下眉目:"如果与杜家的一纸婚书还不能令卿放心,何不去求陛下即日赐婚?" 杜茵就像被雷击中般愣在了原地。 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贤良端庄的太子妃,一个与太子相配的身份,换成张茵李茵他也会娶。而作为姜与倦的他,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她这个人。 她与他都是何等聪慧之人,不过一个不屑点明,一个装傻不知罢了。 可像方才,这么清晰地将真实剖开,不再维持表象的平和,这是他们七年交情来的头一遭! 怨他凉薄么?她怨,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早一步看清,早得太多了。 从她很小被领到太子读书的书馆,与那温文秀雅的少年相识之日起便注定他们,不会成为寻常的恋人。 他待她彬彬有礼,把握着分寸永不逾越那条线。她以为他本性疏离,对所有往前凑的女子都是如此,唯独待她几分悦色,便以为有所不同。 可现在仅仅因为一名宫女,他的所作所为便超过了纵容二字!而她因此乱了分寸,入宫质问到头来自取其辱! 她明知身份如此,最不该关情。她何必如此计较,反正太子妃的位置终究是她的!只要杜家不倒,皇后娘娘扶持于她,可终究有所不甘—— 为何这天下最尊贵的位置是她的,可最尊贵的人却不能是她的?她不甘心! 杜茵双眼通红地离开了。临走时碰倒花瓶也不曾停下,水渍铺满了相思方纹地板。 白妗隐在门后,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杜茵走出老远,才回头,用自制的弹弓把枝头一直咕咕咕叫的鸽子打了下来,带去小厨房,让人熬了碗新鲜的鸽子汤。 她一路端着汤进来,走进屋内,不慎踩到水渍脚下一滑。本来凭借习武之人绝妙的平衡力能够稳住身体,但姜与倦目光就落在这处,她不能掉以轻心。 第19章 索性借势摔倒,钗揺鬓散、娇呼连连之际,腰间被人虚扶一把,鸽子汤的汤盅被人稳稳地端在手心。 白妗愣愣地抬头,看着他动了动嘴唇:"您、您不烫么。" 姜与倦淡然地摇头,白妗"哦"了一声,用手帕包着接过汤盅,置于案上。 那青年却背过身,悄悄地摸摸耳垂,又朝手心哈了口气。 白妗发笑,装作浑然不觉。 她闻到脂粉香气,立刻有种不悦的情绪,像是碗里的肉被人叼起来咬了一口,神色也没那么热情了。 汤盅虽被他接住,方才还是洒落一些,导致案上一张图纸浸了油渍。 姜与倦看到此景脸色一变。 这是皇族围猎的地與图,他花费了两夜绘制,通宵达旦,耗费了许多心血。可现下,最中心的地带已经污染地看不清了。 他还没有说什么,却发现少女一语不发地跪在了地上,层叠的裙裾压在膝盖下。 其实这罪名已经很重,完全可以置她于死地。 他眉头紧锁。 她犯的错那样多了。他对杜茵说的话,若现在再看,好像也全然不作数了起来。 可是……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人知道今天发生过何事,也没有人会知道那张纸是地與图。无非多耗费精神,再重制便是了。 姜与倦叹口气,想说话。 她猛地抬头,眼圈通红:"太子殿下。" "求殿下给妾将功折过的机会,若妾不能……愿任由殿下处置。" 姜与倦心口重震,他看见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并不像前几次说落就落,却让他哑然,有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直到她咬唇看向他,饱满的红唇被牙齿啮出浅浅的痕迹。 他终于淡声道,"你要怎么将功折过?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若你知它会让你尸骨无存,还敢如此夸口么?" "妾不知。" "但妾愿一试。" 白妗起身,来到他的身旁,从他手中轻轻抽走狼毫笔,小指勾过他的掌心。铺陈开了宣纸,静静凝视宣纸的侧颜无辜。他视线下落,看见她耳上净白无物,一阵阵草木的清香钻入鼻中。她身上没有浓郁的脂粉香气,一向素净单薄,好像一株孤独的植物。 直到她将什么双手捧到她面前。姜与倦才回过神来。 宣纸上线条流畅,标注清晰。猎园、围场、险区无一遗漏。 她还原出了那一处,半点误差也无。 世间有人精音律,有人通政事,有人善佛法,有人深世故,有人过目不忘之能。 什么在烟消云散,又有什么在迅速凝结。 终于能感受到姜与倦的目光变了,不再是那种对女子难缠的无奈感,而变成了一种真心想结交,或者说收归麾下的挚诚。 白妗深知,若二人一直存贵贱之别,有主仆名分,那么她就永远不可能拿下此人。 只有在更加接近的位置上对话,而不是一味的付出,才可能令他亮出真心。 真到那时,离她心想事成之日也不远了。 她有耐心,甚至可以比姜与倦更有耐心。 "请殿下过目。"她仍稳当地捧着宣纸,抬眸来,饱含期艾的眸光中,女子的倾慕与小心翼翼的期待展露无遗,融合成十分的柔情。 姜与倦细细看了几眼,才掩饰住惊讶,"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才能。" "妾自小就对图画一类十分敏感,一旦看过便很难忘记。"白妗并不掩饰什么,而是直白地将自己的优势说出。 姜与倦目光微动。他虽也记忆超群,却也做不到只看一眼便能纤毫毕现的程度。没有异于常人的精准判断和运用丹青的能力,无法做到这一点。 "你未进宫前,都在什么地方……"是否经过专门的训练? "妾的父亲曾痴迷丹青,妾也受到他的熏陶,喜欢自己在房中作画。能够还原只看过一眼的画面,也是妾无意间发现的,没有告知过他人。" 她知道事后姜与倦肯定会查她说话的真实性,但他会发现与她所说一模一样。因为白妗所顶的这个身份,在经商没落之前确是书香人家,家主也确实长于丹青,只是后来商船失利,男丁多葬身海难,家族散败,女儿不得不进宫卖身为奴罢了。想来闺阁女子不愿暴露一些长处,也并无什么。 姜与倦将她从地上扶起。他一向是礼贤下士,此时也不把她当成寻常的宫女奴婢,低声问:"你愿不愿意为孤做事?" "妾愿意。"她回答得毫不犹豫,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脱口而出。姜与倦不禁想起她说的那一句"妾一生都是殿下的人"来。 那时她也是这般斩钉截铁,又含情脉脉。她的话语大胆而真挚,竟似乎永远不知掩饰,可表现得偏偏又那么羞怯,微蹙的远山眉中仿佛拢着无边的云霭,竟是他从未领略过的风情。 第20章 姜与倦觉得有点不好。他的心神有些动荡,这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不曾产生太激烈的感情,唯一一次大悲是在那人逝世之时。在此之后,他的心绪一直平和而宁静,他规划好了一切,清晰知道以后的路是哪一条,每一步该怎么走。 可是她——这个小小的女子—— 姜与倦松开扶着她衣袖的手。在她有点不解地望着他的时候,他说道:"明日孤去奉觉寺礼佛,你可愿同行?" 奉觉寺。 白妗依旧柔和:"愿任由殿下差遣。" 据最近四处搜罗的消息,白妗了解到,不知何故,毓明太子曾在奉觉寺住过一段时日。那个时候是他刚刚册封太子不久,据说是钦天监为八岁的小太子演算,测出继续待在宫中将有一劫,为避祸,他被皇后送去城南山中的寺庙。 灾祸确实降临,只是时间迟了许多,毓明十六那年通明殿走水,紧接着就是陆惜玉失宠被废入冷宫。这其中,莫非有什么关联? 白妗对陆惜玉的过去没什么兴趣,对青灯古刹更是提不起劲来,但是她对姜与倦很有兴趣,因为这个人不像江湖中人鄙薄的那些权贵,仗着自己有钱有势便目中无人。他有原则、有气度、有礼数,脾气也属实温和。 这种不同吸引了她。 她甚至想挑战他的底线,与原则。 这种感觉,不是棋逢对手,也非剑场搏杀,这,更像一场捕猎。 只是,谁又是狩猎者,谁,又是猎物呢? 翌日,白妗穿了一身男装,颜色是朴素的淡蓝,只是有些宽大,她的鬓线过于柔美,很容易就看出与男子的不同,故以佩巾掩盖。 饱满的额被深蓝的佩巾衬托,更显白腻。 有些人天生适合中性一些的扮相,她身量纤细,虽不及姜与倦高挑,却胜在匀称有致,也不知怎么伪装,原本高耸的胸前平平,倒确实像个水灵灵的书童了。 见姜与倦一直看着自己,耳垂微微红,白妗冲他眨眼,浑然不知地一笑:"殿下怎么了?"她靠得有些近,密闭的车厢中两人几乎呼吸相间,她作出担忧的模样,用袖子给他揩去细汗。"殿下的精神头瞧着不大行。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姜与倦:"无妨,"头侧了侧,避开她正色道:"在外边莫要唤我殿下,你……" "少爷?"忽然一声,把他叫愣了。 白妗柔柔道,"不知可不可以唤您少爷。" 书童,倒确实是富家公子的标配……他轻咳一声,"可以。" "少爷,妾……" "也不要自称妾了。" "是。小人知道了。" 姜与倦闭目养神。身边许久没有动静,他睁眼看,不知何时白妗已半身蹲伏在地上,青葱的手指挑起一颗镂空的球形金属香托,里面装的是香,深冬梅花所制,点燃可以悬挂在车壁的银钩上,香气袅袅。她似乎正在车座下寻找火折子,半个肩膀都要探进去了,他的目光滑过,这衣服着实宽大,衣襟因为她的动作散开,里面的白色束胸都能看见,他连忙移开视线,简直是心惊肉跳。 他的那一面也要挂,白妗仿佛是忘了有他的存在,直接倾身去够那个银钩子。这时马车一个咯噔,她晃了一下压在他身上。膝盖上软软的触感,他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她不知怎么,有点痛苦地低吟一声,像小猫似的。 姜与倦立刻联想到方才所见,蹙眉,束那么紧,肯定…… 他蓦地顿住。 白妗撑手起来,马上就同他道歉:"妾笨手笨脚……" 他"嗯"了一声,默了默,才补充"无妨。" 而已经点燃的香洒落在地,将锦毯烧出了一个洞来,白妗惊叫一声,要从地上拾起香托,手伸出去的时候立刻被人拽住。 姜与倦轻声斥她:"不怕烫么?" 白妗转过脸来,神色里满是羞愧,"妾忘了……" "不必管它,崔常侍会收拾。" 说着松开手。白妗下意识去捂,姜与倦这才发现她的手腕又红了,方才他没有控制力道。弱白的皮肤上,指痕留下的红色分外醒目。那一时间他竟想,除了手腕,其他的地方也会如此么。心底腾升起一种奇怪的燥意,还有不由自主的凌虐感。仅仅一瞬间,他就打住。 最近真的是太累了么,姜与倦揉了揉眉心。 白妗见状,掀开车帘问马夫,"还有多远的路程?" "约莫半个时辰,贵人稍安。"那马夫回。 白妗便坐了回去,"殿……少爷,离奉觉寺还有好一段路呢,如果少爷觉得疲累,可以小憩片刻。"她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为他慢慢揉捏起来。 姜与倦没有拒绝,浓密的长睫阖目,淡声道,"你不是读过佛经么?给孤诵一两句罢。" 第21章 白妗眨了眨眼,有些讶异,青衣教明妃所要学的,除了与大家闺秀同样的琴棋书画以外,武功兵法等都有涉猎。佛经,她自然会诵读一些。可,经文是用来静心。他为什么要静心? 他,心乱了么? 想到这,她的嗓音放轻,应了声"是"。神情充满着抚慰,回忆着那些枯燥乏味的经文,在唇齿间一一碾过。 明明是庄重严肃的诵经,却被她的声音染上柔旖的颜色,如溪流潺潺般流淌在他耳边。 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沥的雨声,与她低语交织,逐渐汇成一张绮丽的大网,严丝密缝地向他网来。 他动了动手指,想挣脱。 被她的手覆盖,柔韧又包容的力道。 于是黑暗沉沉席来,他不受控制地陷落,陷落。 姜与倦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白妗也熟睡着。 她枕在他的膝头,未施朱粉,少女的容色清丽甚至有些清淡。姜与倦见过许多美人,他自己也常常受到盛誉,诸如明珠曜世、容采冠绝。眼前这张,绝非一幅倾国倾城的容颜。 可他却凝视着,失神许久许久。 他想起做的那个梦。 山间泬寥,青竹耸立,雾气如舞女长袖,缠绕周身。他好似回到少年时,那一年他十六岁,该是端坐明堂中,听太傅教学,可不知何故竟到了此处。 这是他少时曾待过的庭山,奉常寺所在之地。他在竹林间看见了光亮,循着那光走去,看见一个僧人,他牵着一只白鹿,鹿角上挂着小小的宫灯,灯笼一般的红。 似乎有诵经声断断续续传来,梦里不知是梦,他惶惶然,仿佛重新回到迷失了的垂髫之年。 他朝那僧走去,想寻一个出离之法。 僧人却不见了,独留纤细的少年在原地。他绕着竹林慢慢地走着,听见了笛声。这是他常吹的曲子,雅名"空蝉",是那人教他。 那是很小的时候,他坐在屏风前,她坐在屏风后。 "空蝉是什么?" "是现世。" 他隐隐约约看见她露出的衣袖,那袖子上的一针一线是如此华美。可她却轻轻地叹了口气:"放入手中觉得轻飘飘的,稍微握紧一点儿就仿佛会破碎似的那般脆弱。蝉离开的壳就是这样的物件啊。" 她的叹息也是如此脆弱,只一刹那便消散,就像这一切只是他的幻觉、他还未长成,记忆出现的错误。 少年慢慢地停下脚步,雾气在身边褪去,出现一座宫殿。桃花树还未凋谢,一切败落之景尚未到来,所有的青春从腐朽中破土而出。 他隔着茫茫红雨,那无边的芳菲中,定格在一道撑伞的背影。 她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就好像只要他朝她奔过去,她就会转过身,对他张开拥抱,笑目明艳:"明珠儿又长高了。" 可是当他走上去,她又消失不见。 推开那扇朱红的宫门,花香四溢。他一步步地走过,这里寂静得像从未有人居住,又繁华若春。花瓣铺满了小径,尽头花树繁美像夜幕中盛放的烟火。 少女伫立在树下。 她打着一把伞,花屑如飞絮。 少女从伞下抬起头来,对他盈盈一笑。 "太子殿下。" 那瞬间,桃花全都开败了。 白妗醒来,就迎上姜与倦沉沉凝视的目光。她第一反应是自己露馅了。 直到他有点不自然地扭过脸去,白妗恍然大悟——这货不会被我睡姿倾倒,就爱上我了吧? 她甜甜一笑:"少爷,是不是奉常寺到了?" 颊边浅浅的梨涡。 姜与倦不说话,动了动膝盖,白妗这才懒洋洋地起身,他从马车下来,落地差点不稳,身体晃了一下,白妗无声一笑。 她赶忙后一步下,姜与倦淡然前行,他今日一身寻常锦袍,一贯的雪白色,衣襟袖口却有深蓝色的流云纹路。 腰着乌木梨花佩,发束水晶白珠冠。好个清风明月佳公子。 白妗上了前去,扯扯他的袖子。姜与倦轻斥一声:"成何体统。"眼睛却直视前方,看也不看她。 白妗暗笑,装无辜:"小人知错,小人以后再也不在马车上同少爷睡啦,害得少爷腿都麻了,要不小人给您揉揉?" 姜与倦差点跌倒。 路人侧目。啧啧啧,光天化日,伤风败俗。还是两个大男人! 姜与倦说:"别胡闹,今日还有正事。" 白妗:"少爷走得那么快,都不等等人家。" 还娇嗔,真是嫌热闹不够大。姜与倦无奈回头,让她牵上衣袖:"过几日是一年一度的上巳节,最近来寺里上香的人极多,故而马车不便行走,我们便从此处上山,注意别走丢了。" 第22章 他脾气那么好,白妗都有些愣,下人逾矩,常理来说不是应该训斥一顿么? 如此没有威信,他的太子之位是怎么坐到今天的? 她心里迷惑,也就乖多了,乖乖地捏着他衣袖,亦步亦趋随他前进。 殊不知他们这样在他人眼里,哪里像个书童,简直就是纨绔子弟与他豢养的小倌! 这条通往奉常寺的路热闹非常,街边小贩人挤人,有卖香烛纸符的、有卖糖人炸串的、酒铺茶馆鳞次栉比,路过面摊,阳春面浓香侵人,金黄的大骨汤冒着热气,两把葱花在暖阳下勾人馋虫。 白妗拉着他的袖子,不肯走了。 姜与倦只觉袖口一紧,回头,那书童对着别人一碗面虎视眈眈。他有点无语,想到她出宫前的流离,终归还是拉过她的袖子,朝面摊走去,撩袍坐下,把"咽欢"那把笛子放在了桌上。 白妗看了一眼,有点手痒。 姜与倦:"勿碰。其上有机关,恐伤了人。" 白妗心思一转,"看起来只是普通的笛子呀。" "以内功送力于孔,从笛口可出刃。利刃淬毒,往后刃愈薄,毒愈强,可见血封喉。"他轻描淡写。 白妗微吓,手攥在一起。 却脸红:"是小人孤陋寡闻。" 面碗上了,白妗心神不宁地吃了两口。见姜与倦不动:"少爷,你是不是没吃过街上的吃食?" 他分开筷子,"不是,"长睫垂下,看着碗中鲜香汤面,"只是许久不来,也不知滋味同从前有无分别。" 白妗这才想起他从前是在奉常寺住过数年的,其间下山来,也不是不可能。都说佛前清苦,看来这小太子,倒并非一路锦衣玉食长大的嘛。 他明明吃相很优雅,半点汤汁也不曾溅到。她却从怀里摸出手绢,在他置筷后,要为他擦拭。他把她的手按住,轻声:"不合规矩。" 白妗将绢覆盖在他鬓边,"少爷都吃出汗了。"她细心地为他将细汗擦去,眼神里全是专注。 在她的眼中,除了他,还有背后攘动的人群,暖阳明媚,春柳澹澹。可是那些景色都褪了色。只有他是鲜明。 "今日小人是书童,您是少爷。书童照料少爷,有何不妥?" 她叠起手绢,要收进袖口。姜与倦蹙眉:"已脏了。" 他伸出手,显然是想同她要了去。 白妗确实嫌弃得不行,想她袖口一贯香风满盈,那里收过沾了汗的物件?还是个男人的。虽说这男人与邋遢沾不上边,白妗也半点不含糊地就给了他。反正那帕子也不是她的,而是她从杜相思那儿顺来的。 丝帕是淡黄色,绣着点点迎春,典型的女儿家的物件,姜与倦不知怎么觉得有点羞赧,迅速便收进了怀中。 有点像定情信物……直到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耳垂微微红。 春风十里,温柔抚慰。 姜与倦胸口放置丝帕的地方有些发热,她却不像先前拉着他的袖子走了,他刻意停了一停,还不见她伸过手来。他侧目一看,才发现人不见了。 白妗正站在不远处,同一个大胡子的异国人交谈。大部分都是那人在说,而她将眉微微蹙着,眼神有点冷。姜与倦见那人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粗糙宽大的指节捏住了浅蓝色的袖口,柔软的布料微皱,姜与倦觉得手指传来轻微的痛意,低头,咽欢被他握得很紧。 他心中一惊。卸掉手里的内力,将笛子重新别回腰间。 他唇角弧度轻微,上前。那大胡子操着一口十分不流利的官话,见了他,磕磕巴巴地问:"你这,这小奴才多、多少金," 白妗瞪他一眼:"反正比你轻。" 姜与倦:"……" 大胡子只是笑嘻嘻地:"不如,让、让给大爷我如何?" 他说着扯过旁边个绿色衣衫的青年,青年脸白腰软,眉眼含情,大胡子自顾自道:"或者我们换换,我这相好功夫不错,而且脸蛋也比你这个好了太多。" 绿衣青年锤了大胡子一下,嗔道:"死相!"却偷偷朝姜与倦抛了个媚眼。 白妗:"……" 大胡子又同姜与倦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白妗只能隐约从只言片语的官话中,得知这个大胡子乃是从一个叫边月的国家来的,而那个国家民风开放,且盛行男风。 姜与倦终于开口,他说的语言竟与那大胡子别无二致,且十分流利。这下不仅白妗,连绿衣青年也看呆了去。 他应对从容,一举一动莫不有礼得宜,再加上他出众的外貌,天生吸引他人的目光。此时此刻,才完全体现出大昭明珠从小培养的饱满自信力。 他与大胡子你来我往的,白妗有点懵,姜与倦又换成了大昭官话。 第23章 他吐字清晰,一字一言极郑重:"体谅客人远道而来,可身在我大昭境内,便应该守中原的规矩。大昭律例,并不流行以人易人,家中的奴仆,也并非主人能任意买卖,还是要过问他们自己的意愿。" 咦,还有这条,她怎么不知道? 大胡子听了却一脸若有所思。他从腰间取下沉甸甸的钱袋,塞给那油头粉面的绿衣青年,在他耳边咕哝了几句。 绿衣青年一脸不情愿地带着三两个随从走了,大胡子又跟姜与倦攀谈了几句,告知自己名叫赖噶若。 "赖嘎若?" "边月语中,有太阳的意思,而太阳,则是他们国家的图腾,"姜与倦轻声向白妗解释道,沉吟,"看来此人在边月的地位不低。" 这样一来,姜与倦看向大胡子的神色便有些凝重,大胡子却好似全然不觉,眼睛总是在白妗身上打转。 不一会儿绿衣青年便回来了,只是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束花,用绸带扎着,惹眼的大红色,芳香扑面几乎刺鼻。 大胡子哈哈一笑,将那束鲜花举到白妗面前:"不就是示爱么,拐弯抹角的,中原人就是麻烦。" 带露的花瓣几乎怼到脸上,白妗震惊得暂时失去了言语。 她过了好久才不可思议道。 "你倾慕我?……可是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大胡子仍固执地向她举花,一脸灿烂,白妗有点无语,咧了咧唇。 "那,你倒说说倾慕哪里。" 大胡子眼睛一亮:"你的嘴唇你的腰,你的长腿你的马赛克……" 懂了,馋我身子是吧。 白妗碰了碰花瓣,赞叹道:"很香,谢谢。" 大胡子一喜,她却作势依偎到姜与倦身边,抬高下巴。 "可你瞧瞧我家公子,难道不比一捧鲜花夺目吗。" 直到这一刻,赖噶若好似才正眼去看姜与倦的脸,"喔"了一声惊叹道:"果然是绝品。" 然后马上摇了摇头。 "可惜身体太硬,不喜欢。" "……" 姜与倦蹙眉。 白妗倚靠在姜与倦肩头,幽幽道:"我对我家公子情根深种,恐怕只能拂了公子好意了。实在对不住,赖公子。" 赖噶若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转。 终于一摊手:"好吧,好吧,你们中原有句话我还是听过的。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便祝你们男男好合,天长地久了!" 说完豪气地一挥手,带着一众随从扬长而去,一身华服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那绿衣青年摇摇晃晃,还幽怨地一步三回头。 白妗自动与姜与倦拉开距离,让二人不至于那么亲密,有点咬牙切齿地说:"少爷,他实在是放肆。" 眯眼,"要不要小人给下面传个口信,好好整治此人一番?" 她一眯眼,些微冷媚颜色划过眼角。姜与倦看得心口一动,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分析:"不必。你想想他与我的身份,若被有心人拿来作文章,后患无穷。为一己私欲破坏两国和睦,实非明智之举。" "意气之争,不必理会。" 已经破坏了怎么办…… 白妗瞧不起他这种退让,在她眼里,人若犯我,我必回敬十分。 却轻笑,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说,"少爷大度,小人倾佩。"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还真是一语成谶,在奉常寺的庙里,白妗又看见这个大胡子了。 只不过他的脸肿成了个猪头,还是那种吓人的猪肝紫,被随从搀扶着,呲牙咧嘴地指着寺里方丈破口大骂,周围香客都被吓退到了门外。 白妗立在门槛外,看得发笑,努力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呀,这不是那个赖噶若吗,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怪吓人的。" 姜与倦皱眉,此人症状明显是被人下毒,可看他身边随从,身形稳健脚步有力,一个个都是不俗的高手,怎会被人近身下毒?还是这种近乎戏弄的毒药? 赖噶若拍了拍腰包,鼓囊囊好几个,并且颜色不一。异国商人独身在外,难免不遭人觊觎,他却浑然不觉,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有钱,贼有钱,操着一口奇怪口音大声说:"老子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大师,擅长医术,快叫他来给本大爷解毒!你要多少金,尽管开口,本大爷给得起!" 白妗霍地明白了,这就是个憨傻富二代。 方丈只是规劝:"佛门清修之地,施主请勿喧哗。" 见这秃驴油盐不进,赖噶若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嚎:"大师,大师你在哪,快来救救本大爷,给本大爷解毒啊!" 第24章 方丈一迭声"阿弥陀佛",皱眉看他撒泼打滚,"施主中的这是‘夜陀罗’,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毒药,等一刻钟便会自然消退,施主何必如此?" 赖噶若才不听,捂着满脸胡子,一直嚷好疼好痒,要死了要死了。 白妗却想,这人御下倒是有些手段,方才,他的一个随从暗暗对着方丈拔了刀,这赖噶若不过一个眼风,便将人制止。 只这人哭声着实难听,既像青蛙呱呱呱又像鸭子嘎嘎嘎。 白妗扭过头问姜与倦,"少爷,这人虽然可恶,但这样,看起来也好可怜,我们要不要帮他?" 她眉心微蹙,一副隐隐担忧的模样。 姜与倦转过脸,看白妗一眼,便取出一个瓷瓶给她。 白妗走向赖噶若,倒出药丸,却在手里捏去了一半。她蹲在赖噶若面前,不无同情地说:"公子,疼么?" 他的随从怀疑地盯着她,又要拔刀。赖噶若却说:"缘分啊,我们又见面了。" 旺盛的毛发掩盖下皮肤紫肿,完好的地方却是小麦色,琥珀般的眼珠子中闪烁着光:"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来为我解忧的吗?" 他要来握她的手,白妗赶紧避开,偷眼看向门口的姜与倦,他却正走神,不知在想什么。 白妗便专心应付赖噶若:"我家公子略通医术,且为人宽容,不计较你之前的无礼之举,特给你赐下缓解的药物,只可惜出门匆匆,只带了一半。"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 随从接过瓷瓶,嗅了嗅,向赖噶若点头。 "这药丸不能全解,"白妗接着道,"不过可以辅佐以别的方法……" 她欲言又止。 赖噶若感动地看着她,"是什么,快说。" 白妗捂住唇,讷讷道:"需得以大力气,左扇八耳光,右扇十嘴巴,再倒立一柱香,一柱香后,便可浑身清爽,完全解毒啦。" 她神色很是认真,一副全心全意为赖噶若着想的样子。 赖噶若愣愣的听完,然后,有点僵硬呆滞地点了点头。 喜欢装,那你就装到底吧,白妗笑得更温柔了。 "公子一定要照做啊,否则毒不解,蔓延到全身……到时候满地打滚,有失你们边月男人的英俊威武啊。" "……" ☆☆☆ 奉常寺多植翠木,高林参天,阳光在绿叶上镀一层金光,鹅卵石的曲径通幽。 姜与倦忽然停步。他淡淡道, "赖噶若的毒是怎么回事。" 白妗心虚,无辜地眨了眨眼:"小人不知晓啊。" 她将夜陀罗下到花瓣上,这种毒药极易挥发,却可以溶解于水,赖噶若距离最近,自然将未溶的粉末全数吸入口鼻之中,一柱香后发作……还敢自称太阳?夜叉还差不多! 而且她下的剂量很微,若非用特殊手段,根本无法察觉。 白妗可不信,姜与倦知道是她动的手脚,毕竟,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姜与倦仍不回头,削肩长身,黑发泼墨一般垂至腰际,水晶白珠冠剔透如冰。 白妗忍不住问,"不过殿下,您看到赖噶若那个样子,难道不觉得解气么?殿下又为何让妾送去解药?" 未免也太滥好人了吧? 姜与倦悠悠地举目,"他口中要找的擅医之人,正是从前照料孤的僧人。" 所以他让她去解毒,不过是为了给故人一个清净。 白妗恍然。 他忽然说,"这世间有可为之事,有不可为之事,过犹不及。白妗,若你再犯,孤决不轻饶。" 他第一次唤她名字,唇齿间咬出的"白妗",落玉坠珠般的声音,夹杂一种叹吟的口吻,令人心颤。 白妗猛地回神,姜与倦已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明显感觉到他态度疏离淡漠了许多。 僵在原地的白妗却十分悚然,难道当时,她对赖噶若说的话他全都…… 可距离那么远,她还故意把声线压低,那么嘈杂的环境,他怎么听见的? 她牙齿微微发冷。 毓明太子姜与倦…… 这个人,还真是……深不可测。 望着那舒朗挺拔,孑然独行于林间的背影,白妗心口翻涌。 二人终于停于一间清幽竹屋前,四周翠意盎然,只有扫地的沙沙声。 一小沙弥正在竹屋前握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碎石落叶。 姜与倦上前,有礼道:"小师父。善水大师可在?" 沙弥见了二人,先是对二人喊了一声佛号。 "这个时辰,家师正在瀑布下练功,不知二位可需小僧领路?"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76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25章 姜与倦道,"无妨,我亲去寻他。多谢。" 白妗忙上前:"少爷,我也要同往么?" 姜与倦暼她,颌首。 路上,白妗有些心神不宁。从那小沙弥只言片语,瀑布,练功,那么,这个善水大师很有可能是一个武者。 若此人武功高过姜与倦,甚至更为强横,她还能伪装自己会武的事么?况且,她还有任务在身,得想个办法开溜。 索性一闭眼,拽住身前人的衣角。 "少爷,我有点不舒服。" 她摇摇欲坠,一手抚着小腹,满脸痛苦。姜与倦倒没怎么避嫌,直接转身,搀住了她的肩,"可是方才在马车上受凉了?孤看看," 他语气温和,仿似之前那疏离冷漠都不复存在。 声音放低,"从前山中枯燥,曾同善水学过一些医术。虽是皮毛,或也能派上用场。"说着一边虚扶着她的背,便要去探脉。 白妗想起之前胡诌扯她家少爷略通医术……真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立刻讪笑着躲避,"殿下千金贵体,还是不劳烦了。" 补充:"妾忍一忍就好。" 她轻轻推开青年的身体,体贴道:"还是殿下的事要紧。" 姜与倦笑了笑,一抚她的头,白妗正半弯着身子装病,来不及躲,只感觉好似一片羽毛从头顶掠去,她有点呆,去看他,青年含笑的眼中有种近乎溺爱的亲昵,只是很快便消散无踪,好像是她的错觉。 足足有一刻钟,白妗默默地跟在姜与倦身后,还在满心思琢磨。 莫名其妙…… 从来也只有师父会摸她的头,没有一个男子对她做过这种举动,连师兄也不曾。 她可不相信毓明太子真对她动了心。像他这样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对一个,尚且没有摸清底细的女子倾心相许。突然转性,迷恋上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那么,一个人无故向另一个人示好,会是什么原因呢?要么,他想得到什么。可她好像也没什么值得觊觎的宝物吧? 要么,那就是一种安抚,或者说麻痹她的信号,想让她放下警惕。 再联系一会要见的人,整件事就很可疑了, 她一瞬间充满了危机感。 可姜与倦所想却大相径庭。他蜷了蜷手指,手心刚刚触碰过少女乌发,软软的手感很不错。方才怎么就上手了呢,他想,大概是见她垂着头,看似很好摸。便摸了摸。 然后,她眼睛瞪圆,不可置信的样子,倒是蛮可爱。 转过树丛,很快便听见水声。飞溅的水珠沾湿脸颊,白妗侧目,青年的眼中蒙上一层雾气,更显得阒黑。 似潇潇暮雨中,白衣公子踏石而来,袖口蓝纹如水波,他身边,蓝衣的少女并肩同行。 怪石嶙峋,一块银布飞泻而下。在这急湍之中,一僧人正在凸起的岩块上行走,他一身黛色袈裟,竹杖芒鞋,见到姜与倦二人,便自岩上远远地飞掠过来。 待他落地,一点水珠也不曾飞溅到二人身上,可见轻功卓绝。而他半阖目,神色平和,衣袖都是半湿,竟在几息之间,凭借自身的内力蒸干。 这僧人不可小觑! 白妗心头打鼓,只观他样貌,却不知年岁几何。 姜与倦颌首:"善水大师。" 那僧人听了,却笑道,"你我虽无师徒名分,但你那几招几式,却也由老衲亲自传授,何时生分至此!" 姜与倦只得道:"和尚,十年未见,别来无恙?" 僧人展眉,却啐道,"没大没小,好歹老衲也算是你长辈。" 姜与倦无奈,白妗扫去一眼,心说这和尚好得寸进尺,僧人恰巧也看向她,只是微微一笑:"这位施主是?" 姜与倦道:"她是白今,乃我府中门客。" 白妗没想到他会这样介绍自己,诧异,向善水一礼:"见过大师。" "五里处有望远亭,可以看见庭山大部分景致,二位,先移步那处罢,"善水道,边走边同姜与倦攀谈,"午间闲来无事,与师弟手谈了一局,却遗憾未尽。不知如止可否赏脸,与老衲续那残局?" "和尚既然盛情相邀,"姜与倦笑道,"如止却之不恭了。" 白妗低声:"如止?" 姜与倦道,"幼时在此处暂居时,方丈所赠之名。" "心如止水,"善水亦笑,"一别近十年,不知你可还记得其中寓意?" "自然记得,"姜与倦步入望远亭中,夕阳光辉遍洒大地,他的影子纤长而孤独。 目光所及之处,是青山绵延,而山下城郭比邻,茶酒旌旗若飞花,即便人头攒动,也渺小似蝼蚁。 第26章 "浩浩世途,是非同轨;齿牙相轧,波澜四起。 风雨如晦,孰能求存?唯有心如止水,固守本心耳。" 他袖袍鼓动,掷地有声而铿锵,一贯清朗温润的面容上,染上一种近乎决然的艳色。 亭中一石桌,几石凳,桌上置一棋盘,黑白子皆寥落,而他拂袖,先自坐在了棋局之前。 善水入座对面,感叹:"十年光景弹指挥间。你终究不是从前的小子了。" 姜与倦垂目,"和尚,你却分毫未变。" 又看他:"何时还我四时锦绣图?" 善水落子道:"人越富越小气,可见这句话说得不错。那幅图,等老衲摹完便还你。还差最后一篇呢!" "那是孤本。" 善水动了动嘴皮子就想耍赖。 姜与倦道:"斩离。" 正想找机会偷溜的白妗听到这一声,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转模作样看风景。 一身黑衣的斩离鬼魅般来到姜与倦身边,奉上一个匣子,其中纸笔俱全,还有一本封皮陈旧的书卷,正是四时锦绣图。 "你、你什么时候……"善水惊讶。 姜与倦示意白妗:"我这门客,正好长于丹青,你我对弈,她便来帮你完成这最后一篇。" 你迟迟不愿动笔的这一篇。 "……"懂了,她就是来充当画工的对吧,白妗认命,亭外有一个树桩,打磨得光滑无比,她索性抱着匣子,走到树桩那儿,开始铺纸动笔。 善水有些不解,姜与倦默默落下黑子,吃掉他零散的几颗白棋,"四时锦绣图,囊括大昭奇山异水、人文风情,如星罗密布。而最后一篇,乃是大昭最富丽堂皇之所——皇宫。" "她要摹的,便是皇庭。" "也是你,最不愿翻开,甚至回想之处。" 善水面色微变。 姜与倦突然转了话题,"和尚你可知丹书令玉?" 善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接过话,"丹书玉令,传说乃是三百年前,被大昭覆灭的太行皇室,所留下的最神秘的秘密,据传得之者得天下,或是绝世奇兵,或是惊天宝藏。" 说罢,又暗自摇头,"说到底,这‘丹书玉令’仅仅是一个传说罢了,从无人得到。" "太行皇室国祚千年,也曾灿烂非凡,谁知不是真有其事呢。可,我与你说起此事,重点却不在此。丹书玉令虽名为令,真身却是一块玉。之前我口误,作丹书令玉,而你熟悉这个传说,下意识纠正了我。" 他说着说着,便将目光放到亭外那少女身上,瞳孔幽深不已。 "一个人总会遵循记忆做事。既然她的记图能力如此超绝,与和尚你对卦象的天赋一般无二,那么,是否会察觉出这其中的差别——甚至无意识地纠正呢?" 善水突然明白过来:"你在诈她。" 姜与倦不语, 他叹了口气,"不错,我在诈她。" "为何?" "半个月前芳华宫潜入刺客。那人功夫极高,性情狠辣,对皇宫极为熟悉。且有同党,武功不在你我之下。" "然而,自那夜后,刺客便不知所踪,不曾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密令四门排查,亦未有任何发现。故而,孤怀疑此人,很可能还在皇宫之中。" 善水哈哈道:"凭借幽均卫的侦察能力,还能让小小一个刺客逃脱不成。" 抱着剑,正倚在亭栏上监视白妗的斩离闻言,扫了和尚一眼。 姜与倦淡淡一笑,"有句古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假如,和尚你是那人,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呢?" 善水从善如流,拈起一颗白子落下,将他围堵,高深莫测:"若老衲是那人,自然要精心伪装。要么,蛰伏不动。可若是时间紧迫,默默无闻便显得太不划算。不如大张旗鼓,又要洗清嫌疑,神不知鬼不觉达到目的。" 姜与倦颌首。 "所以,孤带她来见你。" 此时,白妗正绘到大昭有名的二宫一殿,伸手,将垂到脸颊的一绺发丝别到耳后,露出莹白的侧脸。 她着男装,这一举动倒显得弱柳扶风。 善水极通人体骨骼,早便看出白妗是女子。疑虑道:"瞧着不像。" 姜与倦沉吟,"准确来说,或许不是刺客。只因即便孤点明身份,那人也未下杀手,只想借我之手出逃。" "陆娘娘身死后,留下了太多疑团。" "那人出现于芳华宫,大约是为人、或为某物而来。" 善水再次打量白妗,"若她真如你所说,又怎会随你前来,坐以待毙?这世上不会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一笑,"窃贼罢。"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76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